向北 作者:许温柔【完结】(79)

2019-05-20  作者|标签:许温柔 情有独钟 强强

  墨韵惊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就连小瓜子也一直当他是个走投无路的落魄书生,与他同病相怜。即便是当年把他封起来的那个人,也未必会知道这么多事!

  邵北拿桌上的抹布擦去水迹,反问:“我怎么不能知道?”

  他把脸转向墨韵看不到的一侧,无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昨夜他一宿未眠。

  那人就在离他不过数尺的榻上睡着,连喘气儿的声音都比别人好听许多,这叫他如何忍得住不上前多看几眼?若不是怕烛火拿得近了发热,可能会把那人引醒,他真恨不得搬张椅子坐在旁边看一整夜。

  陆晨霜。

  如同可遇不可求的美梦,那位陆大侠每每踏风而来,明明一言未发却教整个凡尘俗世随他一并飞舞。天老了地也沧桑了,唯有他一如十年前风流。他负剑立于何处,那里的一花一木连同他脚下的土地便立刻变得光彩照人起来,若他马蹄踏花,扬尘而去,则见者皆伫立良久不能挪动脚步。待经过了一根羽毛从九层宝塔缓缓飘落到地面那么长的时间之后,留在原地的人终于明白:此处最盛之景已随他去了。只能心有遗憾地抬脚走人。

  未转身,一低头,蓦然发现整片心田都已为他变了模样,不可逆转。

  眼下邵北打哈欠倒不是因为困倦,而是心里有个强烈的念头在不住地喊,叫他立即回去c-h-a上门睡一觉。他的梦里有那么多个“陆晨霜”,在南涧御剑的、立于丹阳峰顶逆光遮日的,在星辰与月色下行侠仗义的、从除魔卫道录中手提长锋徐徐走出的……如今趁着闭上眼那人的模样近在眼前、声音清晰地萦在耳边,他又可以做一场好梦,为他的梦境添了一件藏品了。

  十年前初入无量山派时,曾有师叔、师兄好奇问邵北是怎么误闯进结界的。那会儿他处处谨小慎微,唯恐给别人带来麻烦或惹了人家厌烦,于是恭敬地回答自己是沿什么路往东西南北走了多久才进了山,一遍一遍,说过不知多少次。可自从某日习剑时目睹了那人将南涧搅了个天翻地覆,然后扬长而去之后,他抬头朝罪魁祸首逃离的方向望了一会儿,接着便突然之间几乎忘却了从前的所有事。

  他记不清自己为何会在此地,也不知自己到底是谁,过往的一切变得模糊混沌,似乎那些都不再重要,他真正的生命从这一瞬间才正式开始。记忆中清晰的部分,只有无量、师父,和大摇大摆御剑破空而去的陆晨霜。

  当晚,他梦到了那个人。梦中的陆晨霜天地不服,神采飞扬,出现在他梦中只约一炷香的时间,就让他望着梦里的天空直到天亮。

  人没有了窘迫和艰辛的琐碎回忆,也就没有了疑虑、杂念和退路。邵北天资过人,又师从声振寰宇的宋衍河,师徒二人一个才华横溢,一个一点就通。他潜下心来朝乾夕惕,修为一日千里,不过短短三四年的时间,数不清的师兄甚至师叔都被他甩在了身后。

  闲暇时光,他常从书阁里翻出旧时的除魔卫道录,耐心地一页一页查看,寻找着那人在自己这个年纪时的踪迹。少年即英雄,英雄少年时,陆晨霜十三四岁就已颇有名气,身影时不时在书中出现。邵北看得津津有味,那几页纸被他翻来覆去搓卷了边。

  万事风生水起,他离那个人越来越近,假以时日必将有机会与之比肩。谁知就在他修行势头正好、剑法阵法突飞猛进的那一年,师父却毫无预兆地飞升了。

  那一年的飞升大典上,前来观礼的人中有几个对他暗中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猜测没有了师父他还能否如当年昭告所言。那种轻蔑又笃定的口气如一把软刀子,偏偏邵北无法用实力反驳,深受打击。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将自己关在屋中与世隔绝,连除魔卫道录也没有心情再收集新的了——同样的年纪,他比当年的陆晨霜差得远,还有何颜面以那人的骄绩为标榜?

  旧梦成为他唯一的慰藉,他反复梦到曾经的片段。在许多个梦醒的清晨,邵北觉得自己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喝水,不需要灵脉、灵气、药Cao,也不需要锦衣华服和仙器宝剑,光是靠反复地做这些梦,他就能活下去。

  直到昨日意外地再见到那人。

  掌风来时他第一眼就认出那人了。他怎么可能认不出呢?可他当时受了伤,狼狈不堪,没脸大声相认。陆晨霜无愧侠义之名,一再出手相助,二人并行了一小段,交谈了三言两语,他心中就像被万丈霞光照进的深渊,刹那之间,不甘平庸的念头混着沸腾的热血一起涌上他心头。

  只可惜他心凉太久,有点儿虚不受补的意思,热血一下上涌得有些多了,叫他更不体面地直接昏了过去。阖眼之前他记得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近,谁知再一睁眼他非但未躺在驿道上,反而正正看到了那个人!

  总之,墨韵的心情他不但能猜到几分,而且深有同感。

  想活!想好好地活!

  “墨韵。”这墨精法力无几,骨头却是一根根挺硬的,或许是涉世未深尚不知柴米油盐可怖的文人风骨?好容易瓦解了一点儿,邵北知绝不能留给他时间细思重筑,说道:“我此来不要你的命,也不为难那孩子。”

  墨韵心防重重,立刻警惕:“你想叫我默什么不道义的东西出来?绝对不行!各门各派自有命数,我不能将别人家的东西默出来给你!”

  “呵。”邵北轻笑了一声,继而心平气和地对他道,“你有空时可以看一看无量山派的账簿,算一算我究竟有多少钱,然后再瞧一瞧我师叔每日光是喂那座只进不出的炉子又要花多少。有一句话你该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等你看明白无量的账面上有多少钱了,你就会懂,我根本不需要求着任何人或是任何妖来为我找一本什么秘籍。凡是我想要的,只需贴出一张榜,不日便有人蜂拥而至,争着抢着为我奉上。”

  这人说得嚣张,但此话也不完全是假的。无量山派的账簿,早在墨韵留意宋衍河举动的那些年里他就偷看过了,只是刚才一时情急把这事忘了。他隐藏身世甘心当一块石头,就是不想被人利用,头一回遇到知道他秘密的人难免紧张了些。

  他虽能默出天下文章,可在计较人心、城府上却是初学乍练,似懂非懂。他摸不清邵北的心思,只得问道:“那你……来这里是……”

  “你什么都明白,我也不与你多费口舌啦。”邵北从怀中掏出一册书,手一扬,“哗啦啦”扔在桌上,“那孩子卖书卖到我跟前来了,我觉得他很是机灵,想收归无量门下。正好算出你这里新鲜,我又闲得无聊,就顺道过来逛逛。”

  自己提心吊胆的秘密对此人来说只不过是无聊时的消遣,墨韵面红耳赤:“小瓜子他……”

  一个孩子是不是修仙的料,自己家亲人看是看不准的,必须得带过很多徒弟的老师父才能有这样的眼光。时人能入无量修仙者皆非富即贵,要么就是真有仙缘,小瓜子这两样似乎都不沾边。

  墨韵过去从未想过小瓜子能入仙门,现下被这人一提起,他懵了,将信将疑又怕耽误了小瓜子的前程:“他有仙根吗?”

  那孩子……邵北留意过,他确实是个机灵孩子不假,但烟火气息太重,看不出,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仙根。

  “还要再看看。”邵北说得模棱两可,“你应当知道,即便是我开口收人入门,也不可逾矩,门生需得从外门一点点勤学晋升,这就看他自己了。不过,入了无量,我可保证无论春夏秋冬,一切的吃喝用度他这一辈子都不用再发愁。若是他能在山里安心修行,没事少下山逛集,过得省一点儿的话,月俸兴许还有剩余来孝敬你。”

  墨韵心底将小瓜子当成亲人,几钱银子哪里抵得过一个活生生的小瓜子?他道:“你是要带他走?”

  “以我的身份,带他入门反而会给他招来麻烦,等我回去之后便叫人来接他。”邵北似不经意地瞥了墨韵一眼,神情中满是“别不识抬举”的意味,“就看你舍不舍得了。”

  墨韵默然。他们在这里连吃喝都成问题,去了无量就好比有了靠山,挨着顶天大的粮仓,哪怕仓里漏个缝儿下来也能喂饱几百个人。小瓜子若去了,从此以后就能好吃好穿,对一个凡人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

  他踌躇道:“等小瓜子回来……我和他商量商量。”

  邵北不耐烦皱着一点眉头,语气强硬几分:“你和他商量,我却不能在这里等你。到底是要我派人来接,还是不要我派人来接?”

  要不要?要不要?

  眼下快入夏了,天气日渐炎热,但真要说冷也就是几个月后的事。天热还能凑合着捱一捱,要是冷了可真躲都没处躲……

  能入无量应当是天大的运气,可墨韵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就是道不出来。

  来人在无量山中地位不低,没必要拐骗一个小瓜子吧?

  他心里不踏实,又问一次:“你真的是要把小瓜子收做弟子?”

  邵北似不屑与他解释:“无量每月都有新进门生的名榜,到时你隔空自己看便是了。”

  “是……我知道有那个。”对方说得理直气壮,墨韵怀疑是自己多心了。

  邵北又放轻了声调,安慰他:“外门弟子有探亲的假,他可以回来看你。”

  墨韵在绝望中抓住了一丝希冀的光:“他还能回来?”

  “可以。”邵北权当此事已定,起身欲走,到了门口又回头叮嘱,“容我提醒一句,你虽是神石,可坠入凡间就是一块墨精而已。你绝对不能靠近无量,否则结界会将你挫骨扬灰,连魂都不剩下。”

  为免夜长梦多,邵北回派立即遣人去云浮接那孩子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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