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 作者:许温柔【完结】(77)

2019-05-20  作者|标签:许温柔 情有独钟 强强

  “你是从哪里来的。”丁鸿道,“我差人送你回去,去收拾东西吧。”

  男孩低着头,又顺从地道了一声:“是,掌门。”

  隔了一两日,丁鸿想起此事。虽成不了师徒,但这孩子也曾得他师父青眼,他至少得把人平平安安地送回去才能免得老头托梦来找他麻烦。他打算找个对男孩老家路熟的人,却不知男孩是何方人士,于是传他来问话。

  男孩小声答:“弟子不知。”

  丁鸿:“何为‘不知’?”

  “回掌门,弟子两岁被人从海边捡起带入栖霞,四岁得老掌门器重,跟随他身边修习,如今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从何而来的了。”男孩声音稚嫩,说起话来却有条有理,“掌门若要我走,送我去哪里都可以。楚世青承恩栖霞派方有今日,听凭掌门发落,绝无二话。”

  楚世青确实没说二话,只是说完这通之后哽哽咽咽的,悄无声息便打s-hi了屋中地面的一大块。这叫丁鸿是把他丢回海里,还是把他丢回外门?

  栖霞的外门弟子常年约有百十人左右,是通过入派筛选的最低级弟子,虽人在栖霞了,但过得并不多么好,每日有各种干不完的杂事,鲜少能接触栖霞心法。

  主事根据入门的时间长短将这些弟子分为几堆,教他们一些普通的小术法,学得好的人才能留在山中。那些长期没有多大长进的弟子则会被流放到不起眼的地方,若是隔一段日子还没进步,则会被认为是没有仙根,从而被送出栖霞,以便主事再招收天分更好的弟子进来。

  并非丁鸿不忍心把他扔出去,只是不想在两个没有多大区别的选择中多费心思,最终一拂湛兮,道:“算了,就这样吧。”

  过了数月,他路过云满湖,于众多外门弟子中一眼看到了一个年纪比楚世青还小的男孩。

  那天是外门主事考核弟子术法的日子,最末的一组弟子每人分到了一条鱼,他们比的是谁的鱼能更快游到对岸。这其中考了两样简单的术法,一是准确地在湖中隔出一条通路,让自己的那条鱼只能沿着这条水路游,二是从后施以恰到好处的刺激,在不伤其x_ing命的情况下使它游得更快。

  倒不是这孩子表现出色才教丁鸿侧目的,而是隔着湖,他看到那孩子笑里透着一股邪x_ing。

  像是一片祥和之中,一把刺眼的锐刃。

  像那个人。

  湖这边的主事一下令,众人纷纷将鱼往水里放,那小子不负丁鸿所望,一边抱着鱼,一边卯足了力气将手里攥着的一把石头弹子往水里砸,水花噼啪一阵过后,先下水的鱼一个个翻了肚皮,他这才把自己的鱼放进水里。

  身边的师兄弟们怒不可遏,他却笑嘻嘻的——至少在众人拳脚相加、主事过来踢他屁股之前,他一直带着狠劲儿地笑着。

  收这小子为徒时,丁鸿没有问过楚世青一句话,他是收完之后一回身,这才想起身后还跟着一个的。

  自古以来,栖霞历代掌门只收一个亲传徒弟,将来毫无悬念地袭承掌门之位。那一瞬间,丁鸿仿佛在苍白的浮生中发现了一点儿对他来说难能可贵趣味,他拭目以待,想好好看看这个仙门之人最钟爱的弟子楚世青能否斗得过狼子野心的兰若歌。

  谁知世事难料。

  楚世青非但未恨上新来的小师弟,反而对他关爱有加,而兰若歌的心好像天生就是狠的,可是碍于年纪太小,手段还不太毒辣。一旦他犯错了,只要不是太大的问题楚世青就替他顶罪受罚,偶尔他胡作非为伤了自己,楚世青也颤巍巍地背着他上山、下山,若是他瞎折腾一通把自己折腾病了,楚世青还亲自去药阁求药,回来端了汤饭喂给他吃。

  派中无人敢公然讨论掌门座下两位亲传弟子的事,但难保私下有没有人讨论,兰若歌不知从哪听人说了。

  他年纪到底还是小,拐弯抹角的门道远远不会,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楚世青淡淡地小声回答他:“何必将有缘酿成无缘。”

  丁鸿看在眼里,想上前问一问楚世青,这个“有缘”指的是他和自己,还是他和兰若歌?

  但他终究没有勇气向一个孩子问出口。

  后来他开始做梦。他在梦里短暂地想起很多事,他越来越不相信唐淮意这么一个孑然一身二三十载的人会突然间喜欢上谁,然后他就醒了。

  哪怕醒来是三更半夜,他也不敢继续睡下去,他怕接着做梦就该梦到他逼得太紧,唐淮意是为了躲他,才成了那桩亲。

  在不涉及好处的时候,人自然可以将本x_ing掩饰得天衣无缝。丁鸿突发奇想,召来两个徒弟,明确地说要给二人之一量身炼制一件仙器,而另一人只能在藏宝阁中挑选一件旧物,由两人自行商量如何分配。

  他话音刚落,楚世青想也不想便跪下行礼道:“请师父为师弟炼制。”

  兰若歌不是狼崽儿。

  可能他从前有狼的劲头,但那时是被环境所迫,这一与楚世青相处,野x_ing就不知去了哪里。丁鸿眼见着他寄予厚望的狼崽儿变成了狗崽儿,觉得好没意思。

  他们比唐淮意都差远了。

  唐淮意才不会因为累了有人背一段、生病了有人送饭到房里而改变主意、对那个人真心实意地好。毕竟,他曾为他杀了那么多人,他都没感动呢。

  他的心是铁打的么?铁石心肠的人真是叫人恨死了。可若他心是铁打的,又怎么会为一个女人停留?

  越是想不透,越是控制不住地去想,世间最难释怀是“得不到”,他愈发想念那个人。

  成为栖霞派古往今来第一位收两个徒弟的掌门,丁鸿也只好抽出空来耐着x_ing子教导二人。可是教着教着,一看到两个徒弟其乐融融,尤其是看到小的那个对他师兄言听计从,他就兴致索然,拂尘一扫,将三人案前的书都合上,道:“今日不学了,随我出山。”

  自从师父仙逝之后,丁鸿出栖霞的次数屈指可数,更不曾结交新的友人,但凡出岛,几乎皆是上无量去找李道无的。

  他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去了也只是在丹阳殿里搬张椅子静坐半天。李道无深谙他的脾气,也不吱声,就对着他叹气。等他们一个坐够了、另一个叹够了,丁鸿就回去了,二人无需太多言语交谈。

  反正,有些事即便想说一说、论一论,想找人评一评理,他也说不出口。

  他常坐的那张椅子李道无原本是待客用的,后来见丁鸿每次去都低头到处找那一张来坐,便叫人收起来,等丁掌门来时再搬出来。丁鸿起先没有意识到,后来有一日李道无派人搬出椅子时他与它一照面,恍然记起,这张镂有四象的椅子正是他带李道无去雾名山的那一天坐过的。

  那天他坐在丹阳殿里,朝李道无炫耀自己找到了想收为徒的人,甚至已想好了从什么术法开始着手教他,想好了过多少年他能有什么所成,想好了筹备什么法宝助他修行。

  全是竹篮打水。

  从栖霞到无量,可路过雾名山,也可不路过,丁鸿从来远远绕开。他不敢自那上空经过,不敢低头往下看,他怕他一看,就走不了了。

  若到别人的地盘,他肯定不能这样y-in恻恻地坐在大堂,将过往的风都冰住,但李道无什么也不问,二人的这一点默契使丁鸿能踏实地来丹阳峰散心。

  某次,他上无量,恰遇上李道无在屋里团团转。一见他来,李道无脱口喊道:“丁鸿!”

  丁鸿不明所以:“嗯?”

  李道无抓耳挠腮,顿足道:“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丁鸿刚把两个徒弟赶到无量弟子堆里叫他们自己切磋,难得清静下来,什么也不想听。

  “不当讲我也得讲了。”李道无x_ing格随和,很少有这样强硬的时候,“你是不是还记挂着那位徐大哥?”

  丁鸿瞬间冷了脸。

  “若是别人的事,我也未必这么有闲心去管,可是你……唉!”李道无上去一拍他面前的桌子,“他今日就要死了!你说怎么是好?”

  唐淮意怎么可能死?

  他是没有人能寻到踪迹的唐淮意,谁若对他不利就是自讨苦吃,何况这世间早已再无他的仇家,除了不能上天入地外他无所不能,怎么会死?丁鸿虽然想念,但从未想过他可能会……不在世上。

  李道无又拍桌子:“你说怎么办啊!”

  丁鸿问:“今日?”

  李道无:“若我没算错的话……就今日!”

  李道无倒是没有算错,只是算得不太准。丁鸿撇下徒弟孤身赴雾名山时,那里已是一片火海,曾经的芳Cao萋萋茂林深深尽数化为焦土。

  山中唯一的河道几近干涸,河底淤泥和大大小小的圆石露出水面,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刀兵的伤口撕裂了他的前胸,这样的伤势对丁鸿来说不在话下,对普通人来说置人于死地绰绰有余。大片衣物被烈火烧为乌有,仅剩的部分沾了血紧贴在他身上,一并被火灼为黑炭。

  丁鸿这一跪下,就觉得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

  破败不堪的躯体如同满是裂痕的容器,已然无法留住将逝的灵魂,不顾这样做还有没有意义,他硬是将灵力传了过去,唤醒那人:“唐淮意。”

  “当初我若跟你走了……我现在,不但活着,还和你在仙境……不食人间烟火吧。”也许是身体虚弱所致,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唐淮意说起话来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只可惜这温柔已是沙漏里最后的一丝细沙。落下,就再没有了。

  那双凤眸渐渐失去了神采,干裂的口中喃喃低语,吐出弥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丁鸿,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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