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追惊局 作者:七声号角(上)【完结】(25)

2019-05-20  作者|标签:七声号角 奇幻魔幻 幻想空间

  曾记光芒万丈彻霄悬,剑气凌云出碧渊。龙蛰九秋蟠古井,月明五夜照寒泉*。影影绰绰的山间花景,醉后不知愁所在的烟柳酒肆,满船星辉,千潭一月。

  剑光侠气肝胆酬,千百巨匠展神功。依稀少年时,凛凛有生气。

  而后世再提,也莫过于闻说冶炉曾此铸,星移物换几经年。

  两三声唏嘘。

  苏穆煜撤了走马灯,同连鸣站在残缺的城墙上,静静等待。

  或者说唯有苏穆煜在等,连鸣只是陪衬。

  苏穆煜是早知这一切的。

  从他接手“寻剑”任务时,“那边”已将安如风生前的详尽资料交付于他。

  起初苏穆煜并不愿意,又是一桩“夙愿案”。这类任务多多少少都会令人生出恻隐之心,以己度人,易地而处,若不是一副铁石心肠,早被这大大小小的不情愿不甘心给弄得身心疲惫。

  安如风的亡魂凭着这些未能完成的执念,拒入轮回眼。依附当年他离乡时所铸的那把青铜剑,这一徘徊,便是春来秋去千百载。

  早些年还不至引起“那帮人”注意,因剑内魂魄太过凶悍,直到近几年,才渐渐浮出水面。辗转几个藏友,最后进入苏富比拍卖。

  有了苏连二人“破剑”之役,才有现在这个局面。

  如今安如风的魂魄还未回到这里,因时空差异,苏连二人早了一步。他们在等,等到安如风的魂魄回来,这一切便尘归尘,土归土。

  苏穆煜站了会儿,忽而回身。他伸手指往长安,问道:“知道那里有什么吗?”

  连鸣顺着看去,霞光勾勒苏老板的侧脸,实在惑众。松松垮垮的衣袍一副纨绔之态,但眉间郁结又生出些愁云惨雾。

  他思索片刻,道:“真龙。”

  “对,也不对。”苏穆煜笑了笑,“是杀生大权。”

  “不,那里是长安,是圣上,是江山社稷,是……黎明百姓的天。”

  苏连二人一顿,转身向后。安如风只剩一缕幽魂,立于青铜剑上。魂魄缥青,隐约能见其生前英姿。

  “如风。”苏穆煜道。

  “阿煜,你早知,对不对?”安如风声音沙哑,完全失了少年人的温润郎朗。

  苏穆煜没有否认:“是,我知。如风,几千年过去了,你再不走,属于你的轮回眼就该关闭了。”

  安如风的眼神往他身掠去,那一眼,望到很远。那一眼,直望长安。

  “我会走,阿煜。夙愿已了,无牵无挂,我当然会走。只是阿煜,我想再寻三个疑惑。”

  苏穆煜沉默半响:“你问。”

  安如风道:“淮西割据之战,结局如何?”

  苏穆煜道:“自是全胜,收复藩镇。”

  “我入轮回,下一世还能与蕊娘再续前缘否?”

  “蕊娘早渡,恕我不知。”

  “最后一个,”安如风将眼神收回,一寸寸扫过他们脚下的城墙,“你告诉我,大唐当真会亘古亘今,永世流传否?”

  苏穆煜没有立刻回答,空气间隐有波动,悲怆的气氛悄然笼罩。约有一个“否”字将从苏老板口中跳脱而出,直至沉默的连鸣突然道——

  “当真。”

  安如风像是松了一口气,憋在心头的那口气散了,连魂魄之形也变得飘渺起来。

  两人一魄相顾无言,半响,苏穆煜上前执剑,抽离魂魄之时,道:“如风,作别罢。”

  安如风转过身,那衣衫翻舞,恍然间似战火纷飞,大梦一切还历历在目。他曾胸怀黎民苍生,豪揽鸿鹄之志。说到底,还是敌不过命格使然。

  他这无名士卒最平凡而短暂的一生,又有何资格被后人铭记。

  安如风对着万川河山怆然一拜,朗声直达千里——

  “愿吾皇国祚绵长,千秋万代。唐魂不灭,社稷永传!”

  骤然间,狂风拔地而起,远处瑰丽的霞光闪过不灭的焰火。耳边响起浩瀚诗声,如歌如泣,恢弘浩荡。

  安如风消失不见。

  他们身后是世事无常幻化江海无边,他们身前是空间移换光影无垠。

  皎月西升,耀日东沉。有谁在唤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钟罄和鸣,鼓声滔天。

  荒Cao丛生的残垣断壁不断下沉,从天边翻转而来的世界不断上升。须臾之间,移山填海。锤声铿锵,通天彻地。

  江山湖海斗转星移,千秋百代急纵而去。

  世界震动起来,空间再次不断崩坏。一半黑夜,一半白昼。惊雷瓢泼,天幕如盖。

  苏穆煜稳稳立于城墙尽头,宛如沧海之中一叶扁舟。他是引路灯,他是掌舵人,他撑着橹杆,一摇,便是半个人间。

  连鸣跟随其后,大有桨声灯影,愿陪君观海听涛之感。

  许久,苏穆煜问:“连少,为何要骗他?”

  连鸣道:“苏老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苏穆煜一愣,复大笑。笑声如歌,如连鸣胸腔阵阵心跳。他转身,伸出食指抵在连鸣心口上,眉梢轻佻,意思是连少,深得我心。

  苏穆煜抿了抿唇,一声轻叹:“走吧,连少,回家了。”

  话音刚落,眼前骤然一黑。

  实际上,连鸣也算不得撒谎,只是他未将所有后续告知安如风。

  元和十二年孟冬,时大风雪,旌旗裂。李愬大军夜袭蔡州,日夜兼行,四鼓,至城下。叛军皆无一人知。破城,擒拿叛军吴元济。悬军奇袭,大获全胜。

  同年仲冬,叛军吴元济被斩首,唐宪宗诏免淮西赋税两年,安置家属,葬阵亡将士。其有一人,死无全尸。后经调查,此人张申。他攥紧的拳头里,拿的不是刀,而是当年安如风赠与他的兄弟信物。

  风再一吹,血沙飞扬,散落的人,终被吹往命运的天涯。

  淮西割据三十余载,经中央军三年征战,复归大唐。

  后收成德,平定淄青。强势镇压因安史之乱而兴“否君臣之节,营自家社稷”之思想。

  至此,历时十四余载的削藩战争宣告胜利结束。

  史称“元和中兴”。

  然,治标不治本,军事上的大刀阔斧并不能使得唐王朝从根本稳定。

  大梦之中,酒酣之时,苏穆煜曾问安如风对“治国安家”有何看法。小小少年还是那样意气风发,他摇摇晃晃呆头呆脑,说出的话却令人眼前一亮。

  虽是酒后醉言,倒也可圈可点。

  安如风曾道:“事农者,国之本也。如今战火连绵,百姓都跑了,庄稼谁种?粮食从何而来?这仗啊,不打不行。可要是这么打下去,到头来,当心本末倒置。”

  苏连二人暗暗赞叹,却不附和。他们深知后事如何,少年郎凭着醉意倒出心里话,洞穿国家飘摇后的深渊大局。

  元和十四年,库部员外郎李渤上疏:“臣出使经行,力求利病。窃知渭南县长源乡本有四百户,今才一百余户。懿县本有三千户,今才一千户。”

  “寻访积弊,始自均摊逃户。凡十家之内,大半逃亡,亦须五家摊税。”

  “夫农者,国之本,本立然后可以议太平。”

  然太平未来,盛世也去。唐宪宗后期沉迷仙术,被宦官谋害。宪宗死后,各藩镇卷土重来,宦官纵权。

  堪堪百余年后,曾如日中天的李唐王朝,就此分崩离析。

  战火无情,倒不如讲权欲熏心。

  古今亡灵千千万,以白骨作祭,扛起每一个几经辉煌与衰亡的金玉王朝。

  安如风只有一个,却也可说有无数个。他是历史长河中平平凡凡的一支分流,摇曳的魂魄在这江涛中一直走。他的身前是压在万山脉络下的理想与抱负,他的身后是不可阻挡的时运大势。

  他就向着前方那道光亮一直走去,他的灵魂歌且舞。十年后,百年后,还有下一个安如风,如他这般为了黎民苍生越众而出。

  沙砾成塔,朝代更迭。安如风从分流走到江湖,走向广阔无边的大海。

  是轮回,亦是新生。

  安如风没有回头,他身后响起一片沙场号角声,似为送别,莫名悲壮宏大。有声音从时空尽头传来,经久不息回荡。

  这个声音朗声唱别道:“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渐渐的,同样吟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整个轮回道上被这恢弘凄凉的吟诵声共振着,像无数战士亡灵大口喝酒,应和而歌。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永去不回,迷途遥远。拉弓s_h_è 箭,雄心永在。身死魂存,英雄不朽。

  此后,七海连天也好,沧海桑田也罢,无数个为志向酩酊大醉的人,终会再次走上这条道。

  云荒连绵万里,将士征战几时。国家大业,肝胆忠心,家破人亡仍愿吾国昌盛。

  总要有人牺牲,总要有人将铁骨注入冷剑冰锋之中,做那世间最最孤高的一把剑。

  这是安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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