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夫人把出了喜脉,的确该是件大喜事。
“新兴侯为何一箭不发?”
慕容暐转目,一瞬又压着眼帘低垂下去:“回陛下,臣箭法不精,恐见笑。”
苻坚不说话,双手拉起了弓,周围一概噤声,只听见弓弦吱吱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一箭乘风,横劈直入一幢粗树之中,而树前Cao丛中躲藏的野兔却毫发无伤,再次迈开四蹄飞奔遁走。
周遭一片寂静,慕容暐一愣,一柄弓便立在眼前,苻坚目视前方,语气倒是云淡风轻,即使一箭未中,也不含什么喜怒:“久放而不用,弓也生疏了,人也生疏了。”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随在最近的王猛:“景略,朕从前的箭法可不至如此不堪吧?”
王猛笑了笑,不紧不慢地将目光从慕容暐身上收回:“陛下的箭法,从来如此。”
苻坚笑出了声,周围也应和着或真或假地笑成一片,最后随着君王的骤止而尴尬地恢复如常,苻坚不再笑,复又将那柄弓向慕容暐眼前一递。
慕容暐接过那柄弓,毕恭毕敬捧在身前:“谢陛下赐弓。”
“这里的确让人流连忘返。”过了一会儿,王猛虚目看了一眼天日,突然喟叹一句。
慕容暐垂首不语。
“朕知晓新兴侯精于骑s_h_è ,也不必再在朕面前敛才了,且凭朕之弓箭,放手逐猎,待今晚清数所获,切莫落于朕之后。”苻坚笑容温和,目光中也看不出什么虚假的意思,两腿轻夹马肚,与侍从和其余诸将官一并策马飞驰出去。
慕容暐一人伶仃地站在原地,四望,一Cao一木都那么熟悉。
从身后飞出一箭,“嗖”的一声响仿佛是夹着风打着他耳边飞过去了似的,过了一会儿一抹熟悉的影子恍惚而过,到了身前才看清——
原来是大熟人。
慕容垂弯腰拾起了猎物,慕容暐吁声勒马,默默等着他回过头来,一时都无言语。
鬓角几丝散下的乱发轻舞,该是方才信马狂奔时被风撞散了发鬓,现在的自己该是一幅怎样的狼狈模样?慕容暐不是很清楚。
趁着无语的时刻,正好彼此打量,慕容暐突然想到从前有谁问过他:父皇与五叔,像不像?
亲兄弟,哪里有不像的道理?
慕容暐突然对着慕容垂笑了,后者倒显得有些尴尬,半晌扯了缰绳到他的身边,伸出手不知落在何处,最终只向他肩侧轻拍。
“驾!”
偌大的殿室,一股馥郁的清香,香炉便置在眼前,慕容冲伸出手,食指指尖伸进炉子里,碰到一团炙热的东西,手指下意识向回缩了缩,却没全数收回,过了一会儿又主动去靠近,这次是咬着牙忍住不动,仿佛是要试试看,这炽烈的灼痛自己究竟能忍到何时。
总算忍不住了,慕容冲将手收回来,未看一眼,便立刻收进袖子里,四周看了看,殿内虽死气沉沉,却不只他一个人,不过其余的宫人都板着一张脸宛如死人罢了。
正阳殿,正阳殿……
这邺宫边边角角,他都再熟悉不过了,就算是这正阳殿,也如同是属自己的屋子。
甚至在烟雾缭绕的幻惑之中还有些归来的欣喜。
脚尖碰到地,踩了踩,如走在自家的内室,伸手推开了窗户,一阵凉风冲面而来,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抱紧了胳膊,回头看看,也没人有要来制止他的意思,便踮着脚尖在窗前自己适应了一番。
窗外一方土地平平,显得空旷而乏味,他记得,很久之前,似乎有工匠在这里种上了竹子,不止是这里,各宫各殿……不过无一长出来的。
这竹子又不是什么娇贵的东西,偏在邺宫花了多少能工巧匠都种不出来。
日子再靠前一些,似乎是慕容评府上荐了一位听说十分厉害的花匠来,侍弄了半天,到今天,还是什么也未侍弄出来。
晚风吹得脑袋清醒了一些。
他急忙伸手将窗合上,边咳嗽着边抱臂快步走回去,翻身将被席一卷,缩在层层包裹之中,咳声闷在里面,良久才停下,慕容冲从一层躯壳中钻出来,将一幅软枕狠狠掷在地上,微微的喘息声从头到尾地十分不平静,周围依旧是没有任何动静,慕容冲探出犬齿压住下唇,长舒了一口气,俯身下榻,将那软枕捡了回来。
佩玉铿锵的动静,一串或轻或重的脚步声。
“陛下。”宋牙守在门前,微倾身到已站定的苻坚跟前,于他耳侧俯着轻声说了些什么。
纱幔飞起,晚风猛地起劲,将一扇窗敲开,对窗而卧一人从梦中惊醒,单薄的中衣不怎么合身,御不住寒冷,桐生从榻上坐起,下榻几步将窗合上。
朱肜徘徊在行宫外,手中抱着剑,神情难得地严肃。
清脆的马蹄铃声,朱肜举首虚目而望,认定了马上人,以步代马地迎了上去。
“赵侍郎!哎呦!我可把您等来了!”
赵整到他近前一尺,勒紧缰绳,胯(唉)下马儿偏头拉住前蹄。
“侍中呢?”
朱肜一愣,面上有些不太畅快:“您怎么总是先想着侍中啊!”
赵整将缰绳绕了几圈挽入手中,蹙眉道:“我不想着侍中,莫非想着你?我问你,当真是人随车入了行宫?”
“本是我糊涂,这人已被我堵在宫门外了,偏偏宋牙赶来将人劫去了。”朱肜说:“的确是未能眼见,但绝对错不了。”
“不应该啊。”赵整停下脚步站定,转过身来面对朱肜,眉目纠结,食指轻刮过下颔:“陛下以往虽也偶尔糊涂,但不至耽于此事,我再问你,确是因你所说不假?”
“不假,我岂能骗您?您说说,陛下从前好猎,但何时耽搁过这么久?”朱肜正起神色,挺直了腰板反问起来,一腮胡须激动得仿要竖起来,过会儿又软下来:“此事也只有您胆敢直言劝谏了,我看上次陛下也对您的话看重的很……”
赵整神色凛然,瞪他一眼:“你寻常时候倒比我威风得多,遇事怎么又缩头了?”
“您啊,就当我是胆小怕事。”朱肜拱手一拜:“从前的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如今,快替咱们陛下想想办法吧。”
“这人我都没见到,怎么想办法?”赵整白他一眼:“宋牙这老滑头,自然什么事也向他问不出来,除了他,还有谁能出入陛下寝宫?我看,还是先与侍中商量。”
“没得商量。”朱肜气哼一声:“您当我未与侍中商量?宋牙若是老滑头,侍中便是陈了年的老滑头,我同他商量,只商量出一顿教训。”
“什么教训?”赵整问。
“为臣之道。”朱肜摊开手,满面无奈:“这教训着教训着,我竟成了深宫妇人了,您说这……”
赵整拧了眉头。
“不过,您方才说若有人能出入陛下寝宫,倒真有这么个人。”朱肜突然说。
“什么人?”
“那落木先生当初随着一起来邺,今日早晨还被召入,像是要给陛下诊脉,可我昨日见陛下还是生龙活虎的呢,您说……哎——赵侍郎!您去哪!”
第六十章 杀机
“先生请。”
润玉雕镂出猛兽张牙舞爪的情态,平滑身躯盘跪,泛碧的双目睁成浑圆。砂浆灌注卵石铺就的地面,平平整整,轻踩上去,温热,该是贴地熏焚的香炉燃得太久了。
室内尽掩门窗,无风,轻幔薄纱,温婉如静女的裙裾,层层掩掩,被恭立的奴婢以手束起,人行过后,松手由其飘飘洒洒,落回原处。
忍不住侧目向那一扇精致绵长的屏风,单调的墨染山水,叠着屏后的卧榻,尽头倚着一只孤单模糊的黑色影子。
两声轻弱的咳嗽声。
落木匆匆收回目光,胸口捺不住突突地跳动。
漆案、软席,细细研墨的动静,杂入书简铺开的一声清脆之中。
“陛下。”
苻坚正执笔,抬头只向之下看过一眼,便很快将目光收回。
“宋牙。”
宋牙会意,躬身低眉,小步移至尚还跪伏在下的落木身边,轻声细语对着他的耳朵:“先生请随我来。”
越过那扇屏风时落木深吸了一口气。
命运相系相连之人,宁舍命而保之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小郎君?”
落木低垂眉目,耳边听见宋牙压着嗓子怕惊动了似的向榻上坐卧着的人试唤了一声,眼前却持久地不见响动。
宋牙像是已习惯了的模样,压声清嗓以作示意,与落木一同到了那人跟前,宋牙侍立,而落木跪坐。
又是两声与方才一致的咳嗽声,像是无意听他们多说话似的,一截苍白纤细的手腕衬着中衣衣袖自锦被中探出,落木下意识抬头,正撞上一双半开的烟目。
慕容冲只看了他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去,神情是想象中一般淡漠,浅浅地抿着唇,手指微蜷,修齐的指甲触着掌心。
落木不知何由地愣起了神,莫名一种观感,倒不是赞叹什么、钦慕什么,而是既亲切又熟悉,仿佛早便相识的人。好在这出神只是一瞬,过后便立刻抽手搭上了那只伶仃的腕子。
“先生,怎么样?”落木起身,由身后的宋牙率先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