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秋 作者:心字成灰【完结】(4)

2019-05-17  作者|标签:心字成灰

林平冉一身青袍宽衣,背对宫宇,扶拦远望,心事也如天边浮云,渺不可寻。

内侍小跑过来:“林大人,皇上宣您进去。”

林平冉转身微笑,他的容貌与林层秋并不相似,但微笑起来,任谁都能看出他们是兄弟。他随着内侍往寝宫走去,一边问道:“公公可知阿秋现在的情况?”

那公公道:“小的不敢说,请林大人见谅。”

林平冉不为难他,随他到了寝宫,内侍退下,林平冉步入,跪地叩拜:“吾皇万岁。”

炎靖挥挥手:“平身罢。”

林平冉站起来,抬眼往帝王望去。对于炎靖,他并不陌生,幼弟登科拜为太傅,就见这位太子跟前跟后,半日不离。后来,即位为帝,将阿秋擢为丞相,留宿宫中,也是常有的事。阿秋x_ing情澄澈清明,不曾往那些事上去想,他却是看得明明白白。阿秋看似淡漠实则多情,若一生无人怜惜,岂非孤苦。炎靖对阿秋的心,也委实是海枯石烂日月可鉴,这么想着,便不点破,纵容了下来。如今看来,实在悔不当初。听闻了幼弟的消息,从大漠外马不停蹄赶回来,一路上早将炎靖骂了个狗血喷头。待真见了炎靖,看着御案后那本该飒朗风扬的青年一身憔悴疲倦,眉心褶皱深深,本欲发作的怒火倒平了下去。只沉声道:“陛下,幼弟身体向来还算康健,怎会突然病重不起?微臣想去探望,请陛下应允。”

炎靖道:“朕盼你多日了,层秋刚睡去,一时半会不会醒。朕带你去看他,兴许你来了,层秋心里高兴一些,身体就好了。”说罢起身往寝殿走去。

林平冉跟随在后,宫门轻轻一开,扑面暖风。他的心冷冷沉了下去。时近暮春,气候和暖,寻常情形下,早不需要火盆取暖,这殿内四下虽无火盆,但这样的温暖必定人力所为。病重若何,需要这样护重?

炎靖似乎察觉了林平冉的心思,轻声道:“火盆都在殿外,炭气太重,朕怕层秋受不住。”

林平冉无心回应,心思都放到了秋香帐后。

炎靖挥退了服侍的宫人,自己起了纱帐,俯下身子,轻轻道:“层秋,你哥哥来看你了。”

林平冉浑身一震。他虽早想过百千可能,却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弟弟竟虚弱至此苍白若斯,如苍雪一抔,埋在这轻丝软被下,稍触即化。

“怎么会这样?陛下,阿秋究竟得了什么病?”

炎靖靠着床坐了,左手轻轻抚在林层秋的腹部,虽然隔着一层薄被,依然可以感觉到微微的彭隆:“他怀了朕的孩子,两个多月了。”

林平冉几乎跌倒:“不可能。”

“朕也不敢相信,”炎靖回想起一个月前的事情来,鲜如昨日:“朕那时多么高兴,以为,从此真正得到他了。”

林平冉已慢慢镇定下来:“阿秋是因为这个才这样么?女子怀胎也是件辛苦的事情,何况阿秋是男子之身。”

炎靖强压下几欲逸出口的狂笑,面上却颤怵地掠过痛苦怨恨的神情:“他若肯为朕生下这个孩子,朕把命给了他也没有什么。朕那时想,册他为后,立我们的孩子为储君,朕这一辈子,再不碰别的人。可是,你知道么?林平冉,你知道你弟弟做了什么?”他终于抑制不住,冷冷笑了,笑里满是苍凉悲凄:“他竟要亲手杀了这个孩子!他在朕怀里,那么痛苦,朕恨不能杀了全天下的人!可是,他却要朕不要牵连无辜,因为那药是他自己下的!”想起那一瞬,心头痛甚恨甚,炎靖原本轻柔抚着林层秋肚腹的手猛地一抓,林平冉惊呼:“陛下放手!”炎靖猛地松了手,却不是为着林平冉的惊呼,而是,林层秋无意识的微弱呻吟。

林平冉抢上一步,只见林层秋冷汗盈额,整个人在被下微微蜷起微微颤抖,而炎靖合身轻轻抱住他,喃喃道:“层秋,对不起对不起,朕该死、朕该死。”回头看到林平冉,冷厉的眼色逼过来:“还不快叫太医!”

第四章

这一下又是折腾了半日,华灯初上,太医过来禀告:“暂时稳住了,只是再经不起伤害。”

炎靖、林平冉这才放下心来,炎靖也不顾自己尚未用过午膳、晚膳,就要进去看他。那太医却道:“陛下,林相已经醒来,请林大人进去。”

“层秋醒了?”炎靖大喜:“好好好,朕重重有奖!”说着就要推门进去。

那太医却跪在门前不让。炎靖心情大好,总算没有一脚踢去,只冷冷道:“滚开!”

太医磕头:“陛下,林相吩咐,只见林大人一人。”其实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是不敢拦着皇帝的路的,但是,林层秋那样坚决地要求,如果拂逆了他,再令他病情恶化,回头皇帝追究起责任来,他就是有两百个胆子也是担不起的。

炎靖的脸刷地冷下来:“他不肯见朕?”

太医哪里敢搭话。

炎靖在门外逡巡一番,恨恨摔袖:“他叫你进去你就进去罢!哼!朕还怕没有时间与他耗!”说罢愤然离去。

林平冉看着青年帝王的愤然神色,仿佛还是当年一赌气就跑来踹林府大门的倔强少年。这个人,面对阿秋,也许永远不会改变吧。

“林大人快进去吧,林相的身子不耐久候。”太医在旁提醒道。

林平冉步入殿内,就见那秋香帐后,一抹雪白身影,半卧半坐,宁静清远,红尘之间,再无人有那样的风采。林平冉心中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怜,抢上数步,唤了一声:“阿秋——”

林层秋淡淡含笑:“大哥——”一指塌前靠椅:“大哥请坐。”淡淡两语,帝王之师,百官首宰的气度隐然可见。

林平冉坐下来,细细端详幼弟的气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看去精神尚可,略略放下心来:“我在关外听说你病了,马上赶了来,还是拖了月余。”

林层秋笑笑,温暖和煦:“是层秋拖累大哥天山赏雪的兴致了。”他停了片刻,才道:“其实,方才陛下说大哥来了时,我已经醒了,只是心绪杂乱,不知如何面对,唯有继续装睡,只是没有料到……”

林平冉知道他指的是方才惊动胎气的事情。忙道:“没什么大碍吧?”

“比这个厉害的我也熬过来了,大哥不必担心。”他微微一笑:“层秋以男子之身而受孕,大哥不奇怪么?”

林平冉飒然一笑:“此等奇异,非我能解,纵然奇怪又有何用?大哥只望你能安好。”

林层秋看着自家兄长,流露出一段仰慕之色:“大哥这等超然情怀,实在在我之上。”说到这里,沉默不语。他静默之时,旁人是不忍也不能打扰的。沉吟良久,终缓缓道:“大哥,我的日子也许不多了。”

林平冉看他平静道来,心口一滞,嗓子眼里竟有了些腥气:“没的事,不要混说。”

“层秋从来不愿自欺欺人。”林层秋轻轻一叹:“大哥应该也听过轩印年间林荐的事,他,其实是我们林家的先人。大哥不爱看家里传下来的藏书,所以不知道,里面有一本是林荐的手记。以他绝世功力,还是在生产后一年死去。我当时看了,心底委实有些害怕,只是从未想到自己也会应在这个劫上。”

“所以你自行堕去胎儿?”

“这也是一个缘故,我也是行个险招,想着纵是这样死了,也比受太多折磨才死要来得强些。再者,”他微微苦笑:“陛下对我的情意,我岂有不明白的?我若是生下这个孩子,因为我的缘故,陛下必定是百般袒护,入继大统也是必然。万一此子心x_ing残暴,岂非大烨之祸?而我纵在九泉之下,亦是愧对先帝愧对苍生。”

林平冉心绪激荡,强自镇定:“阿秋的孩子,会差到哪里去?你想太多了。”

“若我能亲自抚育孩子长大,倒也没什么。我那时想,我死之后,陛下对我的眷顾,到头来反要成了此子的祸事,不若早了早干净。”林层秋停默片刻,道:“何况朝廷里暗波诡谲,大哥常年在外,也许不知,层秋却不得不早做谋算。”

林平冉听到这里,再忍不住痛悔:“阿秋,是大哥不好,虽知道你辛苦,却——”

林层秋微笑着截下他的话:“大哥万不要对层秋感到负疚,层秋囿于俗务,不能看遍天下名川,每次大哥回来讲起那些风情见闻,层秋感同亲历,心里也是非常快活,如同遂愿一般。”

林平冉伸手握住林层秋落在被外的手,入手只觉秀腕清离,心中伤感,沉声道:“大哥再不走了,陪着阿秋,天天讲那些趣闻逸事给你听。”

林层秋却微微摇头:“层秋却有事要劳烦大哥奔波。死过一回,方知自己许多事情是做错了。陛下待我之情,我原先是看轻了,陛下的x_ing情,我也看错了。现下,我是万万死不得的,所以,要请大哥为我寻一个人。”

林平冉听闻自己弟弟尚可有救,喜不自胜,忙问:“何人?”

“嘉州曲临府西有一座清凉寺,那里有一位僧人,法号拙尘。我十六岁上在帝京法会上结识了他。这次我能度过一劫,全依仗他当年赠我的保命药丸。此人医术精湛,几通鬼神,若能寻得他来,或可保我一命。”

林平冉欣喜若狂:“有这样的人,阿秋怎不早与陛下说!”

林层秋眉宇之间浮上忧虑之色,却并不回答,只道:“拙尘的事,还请大哥保密。他若不肯来,切莫强求。他若应允,大哥将他安置在京外别院,千万不能让陛下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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