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秋 作者:心字成灰【完结】(17)

2019-05-17  作者|标签:心字成灰

“哦?”炎靖将手中策论展开,最左下有一行小字:户部陈桐。“陈桐?可是孝江赈灾的那个?”

林层秋微笑颌首:“正是。臣原先觉得此人x_ing情严明品格勤廉,又长于上下沟通营转调度,所以向陛下荐了他去办孝江赈灾的事。臣原是属意让他在吏部顶个缺,陛下却他放在户部,其实并非他的长处。”顿了一顿才接道:“不过他这篇策论做得实在是好,高屋建瓴纵横捭阖,有大贤之风大才之貌。此人才德不下于臣,行事手腕更胜臣良多,陛下当密切留意,不要负了如此能才。”

炎靖许久不见他如此欢颜,却是为着别人,心下不快,不由冷哼一声,将手中卷册摔在桌上。

林层秋微微错愕,略一思索心下便有些明白,含笑而言:“陛下,臣曾说过:立国在于黎民,立政在朝臣。陛下可还记得?”

炎靖听了,明白过来,面色稍霁,也在桌旁坐下来,握住林层秋的手:“别忘了你现下身子特殊,不要太cao劳了,再者说到底,这毕竟是朕的天下。”

林层秋听得最后一句,心猛地一跳,似乎抓住了什么,却再不敢不愿多想,只轻轻道了一声:“臣明白。”

炎靖笑笑:“朕方才从太液池边来,见满池荷花大多谢去,唯有一枝,依旧皎白娉婷,开得正好,朕瞧着那白荷便似看见你一般。朕这几日都在想给皇儿起什么名字才好,就在刚才却有了主意。”他从案上笔架上取过一支紫毫,蘸饱了墨,在洁白如云的宣纸上写下一个字。

“和?”林层秋点头:“好名字。”

听到他的称赞,炎靖更是满面得色志满踌躇:“这和字,与荷谐音;再者,朕希望他兄弟二人能够兄友弟恭,一团和气,那么,天下也就一团和气太太平平了。”

林层秋微笑颌首,问:“那另一个孩子呢?陛下可有想好?”

“另一个孩子的名字,朕留给层秋起。”炎靖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双手环着林层秋的腰,头轻轻枕在他腹上,静静听了一阵,抬头笑道:“你都没有睡,他们却都睡着了。”不过半旬,林层秋的肚腹又隆起不少,仅容炎靖张开双臂勉强环抱。若说十月怀胎,现下离临盆还有三个多月,炎靖抬头看着林层秋日益削尖的下颌,担忧从心底升起,他是这么单薄清瘦的人啊——

林层秋微笑:“臣想到一个了。”说罢也提笔在那纸上写下。

炎靖起身来看:“让?”

林层秋微微点头:“对,取君子贵忍让之意。”

炎靖闻言朗笑:“层秋,你自己是个君子,就要孩子学你,也做个君子?”他弯腰在林层秋鬓边轻轻一吻:“其实是个君子也没甚么不好,只是千万别象他父王一样不解风情爱煞风景。”

他气息灼热,拂在林层秋耳畔,林层秋的心不由一乱,这一乱之下只觉得心口处沉沉生出一种凝滞感,仿佛被闷捂住,跳得极缓极倦。不着声色地压住不适,林层秋淡淡道:“陛下,您以为如何?”

炎靖朗笑:“层秋你可是孩子们的生父啊!朕怎会不允?炎和,炎让,好啊!”

林层秋微微含笑,望着眼前雪白宣纸上紧紧挨着的两字,眼神柔和得仿佛那不是墨写的字,而就是两个孩子一般。

苏福奉上茶来,炎靖在一旁坐下,接过茶盏,慢慢滤着茶沫。

一宫人走到炎靖身前:“陛下,凤岳大将军遣人急报。”

林层秋刹地抬眸,炎靖持盏的手顿住:“传!”

一名红衣黑甲的军士疾步入殿,一身行尘,以军礼跪地:“大将军麾下左营祝以德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炎靖沉声问道:“向州军情如何?”

那军士虽低着头,但声音里也满是兴奋:“回禀陛下,战事顺利,我军已攻下都恩睢方两郡,对向州形成包翼之势。”

炎靖闻言大喜:“好!”说着不由往林层秋望去,却见他正浅笑微微看着自己,回以微笑,继续问道:“那炎瞻呢?可拿下了?”

“回禀陛下,厉王家小,已全部擒获。但厉王企图逃脱,已被乱箭s_h_è 死。厉王妃闻讯自殉营中。”

炎靖的脸色刹时y-in沉下来。林层秋只见他死死捏住手里茶盏,颤抖之间浅褐茶水泼出,将宣纸上字迹化开一片。眼见他就要发作,林层秋正想起身开解,炎靖猛地站起,随着他的起势,将手里的茶盏狠狠地掼在地上,立时杯碎茶溅。殿内殿外,除林层秋外,俱都跪了下来,不敢有半点声音。

却闻炎靖一声冷笑:“好个大将军!未得诏令就敢杀皇族中人!他想造反不成?”说罢袍袖带风,一掌拍在桌上:“他杀朕皇姊,朕灭他满门!”

偌大的太液殿没有半点声音,炎靖语音没处,微微风起,送进殿外太液池中莲荷芳香来。时令不再,莲荷已败,往昔清雅如水的香气里隐隐有垂死的气息。

在一片死寂里,林层秋静静站起,静静走到那军士旁,静静跪了下去:“陛下,是臣指示大将军除恶务尽,若有反抗就地格杀的。厉王厉王妃之死,罪在臣身,与大将军无干。”

炎靖缓缓转过僵硬的脖颈,死死盯在地上跪着的人的身上,而林层秋却只微微垂首。

地上残破杯盏下的茶水慢慢蔓延,林层秋雪白的衣袍浸上浅褐茶色。

炎靖奇异地笑着,退后一步,绊在椅上险些摔倒:“好,好,好——”他一边笑着一边连声道好,猛地一摔袍袖,向外快步走去。待他身形出了太液殿,众人猛地闻得远远一声传来,锥心泣血:“好个林相啊——”

林层秋闻言,本已雪白的脸更是煞青一片。左手掩心,右手撑着地面,艰难站起,环顾周遭仍跪地不敢起的侍从宫人,神色平静:“都起来罢,是层秋连累大家了。”

苏福先回醒过来,从地上爬起,抢上去扶住林层秋。

林层秋站得稳稳当当,望他微微一笑:“我没事的。苏公公,你赶紧跟着陛下,他一发起怒来就乱摔东西,你帮我看着,可千万别让陛下把国玺都摔了。”他刻意说得好笑,苏福听着,却已泪流满面,哽咽着道:“林相,奴才只守着您。”

林层秋拍拍他的手:“去罢,陛下小的时候,你就侍侯着他,这宫里头,公公跟他最久,也就你的话,也许陛下还能听进几句。”

苏福这才有些明白了林层秋的意思,点头道:“林相放心,奴才舍了贱命不要也要让陛下明白您的心意。”

林层秋只淡淡笑着,眼见苏福已要出了内殿,提声道:“苏公公,千万记得敦请陛下用膳。”

苏福早已泣不成声,勉强应了,出了太液殿。

林层秋从容清定,挥手退去一干侍从,只留下那军士,和声道:“祝兄弟起来罢,一路辛苦了。”

那军士终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

林层秋扶着桌子坐下,带着淡淡的笑看着他:“大将军必定还让你带了折子或书信来罢?”

那军士应是,从怀里取了一份奏章出来,双手敬奉过去。

林层秋接了过来,只见那折子用雪白缎带扎着,结口处用火漆封了。林层秋也不打开,随手放在一边:“我这就写一封信给大将军,你代我交给他。”

那军士应是,躬身静立一旁侯着。

林层秋移开s-hi了的宣纸,慢慢研好了墨,这才取过信笺来,提笔蘸墨,落道:大哥如晤:弟欣闻……

盏茶功夫,林层秋放下笔,轻轻执了那数页信笺,迎风一荡,那墨笺皆是上用之物,片刻便干。

林层秋小心叠好,放入封中。天色已极暮,夕光暗淡。林层秋唤人点了烛火来,取过烛台,微微一倾,一滴烛泪落在封口上。将信交给那军士,道:“我想说的一切都在这信里了。大将军若再问起今日的情形来,你便与他实说了,请他勿负我心。一会你去兵部报备一声,就速回罢。”

那军士见以王侯之礼,道:“以德谨遵林相之命。”

林层秋微微含笑点头:“辛苦了。”

眼见祝以德衔命而去,林层秋才取过凤岳的奏折来,打开来细细看过,移近了烛焰。火苗舔着折子上的雪白缎带,林层秋静静看着那雪白缎带为火焰灼红,复又渐渐灰白,再想起一个多月前在自己家中烧掉的信,微微一叹。

慢慢起身,走到外间让人去请拙尘来。再慢慢挪回内殿,脚步如心口跳动一般,一步比一步艰难,一下比一下凝滞,未至榻前,已再撑不住,心跳几是完全滞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已要仆倒在地,再无半点气力叫人,最后唯一来得及做的,只是左手护住腹部,右手撑出,整个人向右倾去。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一声骨骼裂响,刹时一股剧痛从腕间传来。但是只一瞬间,他已完全昏迷过去,再无知觉。

月色如水,流过梨树葳蕤的叶,一滴一滴落在炎靖的衣发上,将九龙团绣的衣袍也洗褪了煊赫的明黄颜色。

炎靖离了太液殿后就来了这文华殿,站在这梨树下,不发一言,静静站着,从斜晖站到了月华。

虽在初秋,但帝都处北,夜里已极寒。露气凝结,渐渐在炎靖衣发上已结了一层微霜,映着月光,显出白骨一般的幽蓝惨白来。

苏福轻轻走过来,手上捧着锦袍:“陛下,披件衣裳罢。天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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