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有所挂念，我以前为楚家，为吴弘晟，现在为龙修月，却独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怕的，我一死，至少凌凇也活不了，我为了龙修月才肯站在这里，他该不会枉费我一片苦心，会好好活下去的吧。
可是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见到我的尸首时会是怎样痛苦欲绝的表情，要多久他才能重新振作？他用了六七年的时间从燕玉峰逝去的痛苦里走出去，或许也要用六七年才会慢慢忘记我，或者又更久，或许要短些，未来的事情，只是想着，便已伤心如此，若一切成了真，我怎么舍得你独自孤独痛苦。可是我别无选择。
他们慢慢朝我靠拢，终于有人忍不住出了声：“你若是乖乖束手就擒，把它杀和裳锦交出来，诚意认错，还可免你一死。”
我笑道：“你们的目的，不就是这两个东西？要剑？可以，杀了我，然后你们再慢慢去抢，至于秘籍，我刚拿去喂我家小黄了，去它肚子里拿罢。”
竟然会有人发出疑问：“小黄是谁？”r
里边有人吼道：“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分明是在诓骗我们，大家一起上，为死去的武林同道报仇！”
众人应和，却仍旧不敢过来，我笑道：“百多年前，所谓的武林正道，为了一把剑而群起攻之，杀死无辜的楚家众人，二十多年前又为了一己私利而暗中勾结，杀害前衡江门门主吴弘晟，如今仍旧为一把剑一本秘籍而打着除恶的旗帜以多胜少，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正义？可笑，你们难道还不知道楚玉落的真实身份，不知他为何正好姓楚，不知我与他有何关系，不知我为何在那三年里不问因由地杀了那些人？一班伪君子。”
“你……你说什么——大师兄他————他已经死了？！”
人群里慢慢走出一人，高高的个子，有些沧桑却依然英俊的脸，我所熟悉的一切一切，除了他脸上的惊愕与陌生。
我忍不住低下头去，他果真已经不再是我的那个师傅，他从誓要除掉我的那群人中走出来，还问我：“他被谁——被哪些人杀死的？！”
我嘴唇微微发抖，却努力装得镇静：“他被谁杀死的，和你又有何干系？在我为他报仇的那些时候，你在做什么呢？在我被世人传为滥杀无辜的大坏蛋的时候，你又做了什么？师傅，既然你不信我，既然你要大义灭亲，动手就是，何必再到最后，还假惺惺要信我这一次。”
我英俊的师傅，他眼里有些矛盾，有忧伤，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他知道我变成了满身血腥的魔头，于是他忘记亲自来问我一句，为何你要如此。他只知我再不是他的小深儿，却不知我经历这么多，这么多让人几欲死去的痛苦。师傅，他太善良，所以太轻信，太傻了。
他看着我，又问道：“他怎么死的，怎么死的！”
我低低笑着：“你现在才来问我那么远的事情，我怎么还记得，在我为他报仇的时候，心里就只剩了仇恨。不过你不妨问问你身后的人，这里边总该还有人记得，他们当初是怎样联手害死了他！”
师傅缓缓转过身，在我们对话时变得安静的人群里，突然有人惊慌喊道：“不要听他妖言惑众，这小魔头杀了我们那么多人，大家要团结一心，快杀了他！”
师傅凌空而起，踏过几人肩膀，飞至声源处，准确无误地出了剑，剑落在那人咽喉，周围的人惊叫起来：“你在做什么！这可是仇掌门不是你那魔头徒弟！”
师傅毫不理会，只逼近他，剑光深寒：“我师兄是怎么死的，说！！”
“你、你放肆！啊————我、我说，二十一、二年前，我才刚入风仓盟不久，有一次和盟里其它几个门派的师兄弟一起去做任务，听说有人发现了消失几年的吴弘晟的踪迹，要我们秘密地将他捉拿回风仓盟，等我们找到吴弘晟的时候，他已经和消失之前完全不同了，变得、变得十分邋遢，还极端狼狈，没什么意识，一身武力也都废得差不多。我、我们在带他回去的途中，有个好男色的师弟说虽然这人现在这样狼狈不堪，其实却是个难得一见的英俊倜傥的美男子……然后我们就、就——”
“然后你们就趁他神智不清，不能使用武功，便将他轮暴了，谁知他一朝醒来，竟然清醒，自己风流一世，却竟然遇到这样极端的耻辱的事情，于是便与你们拼个你死我活，然而那时他已不是几年前那个武功盖世的吴弘晟，在他寻找楚玉落的这些年里，武功已经荒废了大半，你们几人都各自是自己门派里武功排前的年轻一辈，于是在与他打斗之中，便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杀死，我说的没错吧，杜掌门？”
他惊愕望我：“既然你、你都知道，为何不早连我一同杀了！你究竟意欲何为！”
“杀了你，我怎么给我师傅一个让他信服的交代呢？既然我师傅不信我，总该信你们这些正义的前辈吧。师傅，对吧。”
师傅突然明了地抬起头来，他在离我那么远的人群里，张着嘴看着我，“你、你早知我会来。”
我低头哈哈笑笑，又摇摇头：“你是我师傅，我们共同生活了十年，我怎么会不了解你呢，师傅。可是你有试着去了解我么，这十年你是为了什么才这样努力地养大我呢？若不是因为吴弘晟，我们之间又还能剩些什么？是的，什么也不剩了，因为我根本就不是吴弘晟的儿子，我们之间，唯一的这一点纽带，让它断了吧！”
我抽出剑，面前许许多多的人全吓了一跳，以为我话说完，就该出手了，于是都唰唰亮出兵器，准备自卫，而非主动出击。
我听到血r_ou_横飞的声音，极细的，犹如那一点水滴，从竹叶尖掉于地上，溅起来余留的那一点细不可闻的空音。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叫出声来：“这小魔头是疯了！”
妖冶的红飞洒过眼前，竟然有些难言的美，极至的痛我都已尝过，何况只是这一只手臂上一道深深的剑痕，一汪涌泉般的鲜血。
我皱了眉，其实还是好痛，不过所有故事里的这个时候，该哭的人都是笑着的，于是我也学他们笑起来，看着我那愕然中已无声的师傅：“十年，都还你了，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再无瓜葛。来吧，全都一起上，楚家的仇，我不知还能找谁报，吴弘晟的仇，我已报了，我再无遗憾。”
“你再无遗憾？！”
身后突然传来冷冷的声音，让我睁大了眼睛，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此刻就在我身后，那个本该还在迷香里熟睡中的人，我害怕了，我不敢面对他，光听他声音，已知他此刻是如何表情。
龙修月，他是对我完全失望了吧，次次都趁他睡着偷偷溜走，次次都不听他话，与他作对。于是他再不会容忍我，我不敢回头，回头该以如何的表情看他，该和他说什么，全都是乱的。
“你都做了什么，你对我的东西做了什么？啊！！”
我不看他，他却已走上前来，然后我听到“啪”的一声，又狠又辣的一个巴掌，翠生生拍在我脸上，火辣辣一片。
果然，他用那样寒冷的眼光看我，他对我道：“我对你完全失望了，程念深。”
“龙修月——”
“够了！像你这种背信弃义的人没资格再叫我，你这么想死是不是？好，好得很，我一定会在这里看着，看他们一刀一刀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就算你变成一堆烂r_ou_白骨我也绝对不会c-h-a手。不过我和你不一样，我说过什么话发过什么誓就一定会遵守，你别忘了，就是下地狱，属于我的东西，我也永远不会让他逃走。”
我全身颤抖不停，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
“原来龙老板终于想通了么，也是，像这种忘恩负义的魔头，龙老板能看清他的本质就好，今日我们就除了这魔头，还天下一个太平！”
有人“恍然大悟”，然后更多的人恍然大悟，然后他们终于准备动手了，拿着那么多明晃晃的武器围攻过来。然后龙修月笑了，龙修月拿着他的游龙站在我面前，挡住我的视线，挡住那些逐渐由小心翼翼变得气势汹汹的人。
龙修月冷笑着，眼神还直直放我脸上：“是啊，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我怎会放过他。不过我的人，你们有什么资格动？”
人群集体愣了片刻，有人“呸”了一声：“既然你仍旧这样执迷不悟，我们就成全你们这对伤风败俗的狗男男！”
然后人群里发出猥亵的笑声，一片高高低低，一片放肆又小心翼翼，然后我听到我的师傅，不，是我以前的师傅，他也在人群里，他的剑划过那个人的脖子，血溅开的声音，伴着他的：“我的徒弟，你们又有什么资格动？”
我便怔住，我便哈哈大笑，“我不稀罕，不稀罕你的假心假意，我不稀罕你为我死，我从来就不稀罕！”
然后动了手，好多好多的人，我的左臂不断地淌着血，左边的袖子早已染成鲜红。
我的龙修月，对我绝望了的龙修月，他的脸是冷若冰霜的，却仍旧一直护在我左右，尽量保持在我一尺之内，我的武功比他好，可是他在保护着我，我好高兴，真的，那个时候，我唯一能感受到的，不是面对死亡的恐惧，而是看到龙修月一颗全然跳动的心，只为我的，那样温暖，让人觉得幸福真实，永世难忘，让人死亦无憾。
终于我们都浑身鲜血，尸体倒了一片，刀光剑影中，血雨腥风中，生死难测中，他拼杀过人墙靠近我，突然问：“累么。”
我的剑还在利索地游走，手上力道也没少多少，他却看出来了。这种时候没有必要再骗他哄他，于是我说：“眼睛有点花，身上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