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池(出书版) 作者:起司【完结】(9)

2019-05-16  作者|标签:起司

  “是我错了。”他低头:“你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军师?东方心高气傲,总是处于众川之颠,事事力求身先。将军的勇气可铸就军心,将军的气势如飞鸿万里,若不立于将士身前,若不亲自率兵沙场驰骋……”

  他说道这里,已经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可是……可是将军一定要记得——浩歌赋太行,壮志不可夺啊!”

  浩歌赋太行,壮志不可夺……壮志不可夺……壮志……不可夺,不可夺!

  我俯身捡起地上的朝服,当年豪情,铭厉如虹影穿梭,在心间缭绕。

  隆重,华丽,曾经承载了我所有的骄傲与尊荣,在这样一番境地里,变得不甚扎眼。我小心将衣服折起,递给胡承和,说:

  “太令帮我收着吧,有朝一日,吴中再会,再让你看看东方马上英姿。”丧气的话实在没有必要再说,指望一切泡影能就此打住。如慕蝶所说,位置始终在变,人总是无法活在过去。眼前一个忠心耿耿的老臣,反倒是成了我来安慰他。

  胡承和也没有了先前的激动,面色平静的接过朝服,显然他比我更清楚我如今的处境。这衣服本就只是拿出来给我看看,我又不可能真的在这里穿它,现在刺激的目的达到了,当然是再收回去。

  他另找一套衣服给我,道:“刚才见你腿上有血,想必伤得不轻,不知明日还能不能骑马?”

  我一愣,之前的屈辱如电流在浑身急窜而过。他提得很隐晦,但显然已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我卖力甩了甩头,抛开一切杂念,抓住了他后半句,“骑马,为什么要骑马?”

  “宇文子昊明日安排了狩猎活动,到时候必定会带上你。”他啜了口茶,继续道:“我手上二十员精卫,加上我儿子,他武功不错。我们趁乱逃出去,应该没有问题。”

  这一番话着实让我大惊,他竟真的是要带我回吴中。原来他什么都计划好了,带着二十多个人潜进来,在宇文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他……究竟筹划了多久?没想到到了这样的绝境,还有非亲非故的人会冒死来拉我一把。

  “太令,这又是何必呢?此处东方仇敌林立,救东方出去,可是要用命来做筹啊。”我说,这样的话甚是客套,越是这样说,对方越是义薄云干。而我,是真的想离开了。

  “众心齐南向,昂首与天通。下官永远记得将军这句话,所以下官不认为二十余忠肝义胆的志士救不出一个东方。”

  看着他绝断又决然的眼,我实在找不出半点推委的理由,自己曾经说过如此牵强的豪言壮语,真是应了那一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二十余志士……众心?难道他手下那些人统统会有心来救东方么?真是……等等,志士?这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太令的侍卫么?”

  “不是。”他朗声道,“那些人都曾是你手下的兵士,自举而来。也许东方从未在意过,可他们都是敬你之人,包括我儿子,他曾在你手下做过领兵。”

  我一时无语,这真是把我吓到了。兵士不过是国家器械,一道令符可调发千百,一场战役可成批葬送,这些人跟我有什么关系?还有那个什么领兵,如果是领兵我应该有印象,毕竟士官职位不算太小,而且很多都是我一手提拔。

  我在脑中一一过滤部属们的名字,自然开口问道:“你儿子叫什么?”

  “鄙子胡宜。”

  ——胡宜?居然是他。

  我对胡宜印象颇深。一个天横贵胄的富家公子,靠着当爹的那点官威来做个领兵,在我军中一向不遵法纪,到了战场上又临阵畏缩,居然还敢给我玩什么装死。被我抓回来杖了二百军棍,差点就一命呜呼。后来倒是变老实了。可我总记得,那双带着三分嚣张七分骄横的眸子里,频频向我掷来厌恶和愤恨,还不自觉流露出一丝畏惧的神情。这样的人也有能耐救我么?莫不是被老爹逼来的,要不就是来看我笑话的。记仇这种事情,实在太可怕。直到现在种种经历,我已习惯了事情如果往太好的方向去想,就会换得更大的落空。

  ***

  正午的阳光炽烈得诡异,人们闲散而庸懒的屈身在马背上。谁愿意在这种气候下狩猎?可大家又不太好薄了宇文的面子。

  宇文好像兴致很高,一路下来接连不断的向人们展示他引以为得意的骑s_h_è 之术。

  我被毒辣的太阳晒得昏昏沌沌,眼皮不听使唤的挣扎着,正要打瞌睡,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胡宜,好样的!”

  我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所有的瞌睡虫都一撒而落……不远处被s_h_è 落在地的鹰,那是我和胡承和之间的暗号。

  我尽力稳定坐姿僵持在马上,等待他们下一步行动。

  人群中,胡宜开口道:“劳烦东方美人去帮在下捡回来。”我甚至没有看清楚他的面貌,只感觉空气中那颐指气使的语调里,满满的洋洋自得。

  我不作它想,手中缰绳一提,打马前去。

  勒绳,下马。我蹲下身去,手指触到柔软的翎毛,灼热的温度从指尖散漫至全身,不知是太阳镀上去的,还是鹰躯的余温。

  不该是这样的,计划里可没有叫我真的乖乖去捡猎物,更没有叫我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下马,这匹马可是我逃出去的唯一工具。本来我只要绕过这只鹰,然后像箭一样的开始冲刺……这才是计划的内容啊。我是怎么了?我还在犹豫什么,还在……留恋什么?

  我就这样捉着鹰羽,迟迟没有了动作,心里空荡荡的像是有无数的不甘心……与执着。

  正当我举棋不定的时候,只听“忽”地一声长啸,箭矢急飞而来。没有正中目标,却划过了我左肩上的伤口。肩口的剧痛霎时席卷过四肢百骸,我反s_h_è x_ing的揪紧地上的鹰,浑身大汗淋漓,不可置信的僵硬转过头。

  宇文正坐在那匹赤褐色的坐骑上,远远的,他扬扬手中的弓,对我不怀好意的微笑着,一副“可惜了”的神情。

  ——宇文,你竟绝情至此。

  我立刻丢下手里的鹰,猛个翻身上马。骤变几乎在同一时间,后方人群里突然蹿出二十余人……是胡承和他们。我双腿一夹马腹,全身的痛楚再也感觉不到,直同着紧随身后的一众人一起向林外飞驰。

  两旁的树木迅速向后倒去,耳边嘶厉风响,伴随着远处宇文那一声,“追!”

  我没有回头的时间,冲在杂乱无章的队伍的最前面,有生以来第一次毫无理x_ing的逃命。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身后其实……已是铺天的箭雨。

  直到一口气冲出数里,脑中紧绷的神经得到一隙的放松,我才依稀辨出……那箭哨露骨的嚣鸣声,r_ou_体与利器的撞击,热血的喷薄,马儿的嘶鸣,战士的哀嚎,直到……生命的陨落。这一切比败战更让人痛彻心肺,比山崩更让人惊心动魄。

  我仿佛间忆起,那些誓死保护我的战士,他们曾经用森森白骨垒颠起我平步青云的高梁,铸就了我坚实而神勇的地位与英名——今天这一次……他们又用血r_ou_之躯挡去我一身劫难。

  而我曾经,是多么的不在意他们,在力拔乾坤的个人演义中,将他们视作掌上机械,豪洒棋盘……一将功臣万骨枯……都是生命,都是生命啊!为什么我到今天才意识到。

  侧隐之心,本是人皆有之。将不惜兵……其实我,才是最残酷无情的那一个。一个人离了群,便如此渺小,只是万千生灵中的一员,如果没有大家日日肝胆相照,东方其实什么也不是……有什么资格孤光自照,把自己凌于众山之颠?

  我这样自私的人……不值得你们这么厚重。

  两旁的疏密接二连三的重复着,我狠狠的策马,我要活着出去,我背负着所有人的生命……

  “爹……!”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我猛然回首。

  眼前是纷飞的树叶,同着胡承和直直跌下马去的身体一起,幻化出漫天飘洒着纸钱的葬歌。之后,之后便是……尘埃落淀。我就那样站定了,再也无法移动。望着远处趴倒在地上已没有了生机的老人,他背上c-h-a着数支箭羽无一不向我昭示着,一切因我而起,都是为了我……这个可有可无的人。耳边依稀荡起他痛彻肺腑的淳淳话语,“浩歌赋太行,壮志不可夺。”

  就在昨天……就在昨天!

  昨天是如此的不真实,恍然间已隔去了他人的一世。我昨天还幻想着,有朝一日,吴中再会,能与他推心置腹的倾谈一番。

  同是一朝臣,共酬庙社稷。相识……何恨晚?……

  ……却是真的晚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逃!”警迫而严厉的声音,忽地将我扯回现实的困境之中,是胡宜。

  他双目喷火的立在我身前,一面挥剑挡下向我飞来的箭矢,一面侧头对我一字一句道:“逃出去!爹不会白死。”说完再也不看那躺在血泊中的老人,狠力一拳击上了我的坐骑。霎时间,两旁的景物排山倒海般的拥涌而去。

  比光y-in更迅速,比生命更短暂,生死一瞬,胡宜已带我飞出重围。他高大的身影就驰骋在我身侧,落日的金辉将他冶炼成刚,再也不是那个刁蛮又任x_ing的富家公子,成熟而冷峻的气势自他的身上散发开来直到我心中,激荡起往日修罗场上的英姿勃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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