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当垆记 作者:徐十五娘【完结】(7)

2019-05-16  作者|标签:徐十五娘

他一拍大腿哎了一声,说我怎么连这个都没想到,然后凑到赵知北脸旁边去,低声道:“那我们可真是有缘人。”

“有什么缘,你这店开在大道上,我早晚要过的,难不成六部百司的人都跟你有缘不成?”

赵知北不假思索地驳他,然后也跟着低下声去,“但你说是有,那就是有了罢。”

燕霜脑子里轰隆一声。

他俩离得近,赵知北薄唇抿紧了,白白净净的脸上泛起红霞,褪下官服只剩一身襕衫,没了那身袍服带来的端正,整个人便好像也不一样了,像一片无瑕的雪地。

在狱中的时候他经常想起赵知北,但他那会并不十分明白是怎样的想起。想他的脸,想起他的手翻过书页的时候碰到自己,想起那一回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也想,赵知北来看他是情分,不来呢,不来对他也没什么,不过是路上换了家店而已,他能等到吗。

这会事情多,他自己的生计,赵知北的仕途,都渺茫着,等着他俩去打理,原本没空去再想什么别的,但是偏偏就是这会,他呼啦一下就全明白了。

他没读过书,不知道什么典故,但这些事,饮食男女,原本就不用人教的。他想他喜欢赵知北这件事,就好像这会他想亲一亲他的唇一样,再清晰不过了。

赵知北闭着眼,好像并没睡着。他愣了一会,也是在犹豫,终于还是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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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知北的酒量自然不会差,不然他哪里敢在春闱的时候做那样的事。

他没真的醉死,但也没睁眼去看燕霜做什么。他直觉燕霜有些不对,虽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总是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而至于是怎样的不一样……他却不知道。甚至于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样想的。廉耻与情爱向来离得不远,他微微清醒了一下,想或许是这段时间太累以至于失了心神,但转念又想,如果燕霜当真要做些什么……

似乎那样也很好。他闭着眼想了一想,一会觉得那样也很好,一会又想起前朝流传下来的、他看过的不入流笔记里头,有年轻文官如何被狎弄,又如何落在众人的眼睛里,当做个玩物也似,于是便立时战栗起来,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退让。

他猛然睁开眼睛。

燕霜站在他面前,正盯着赵知北的面容出神,一瞬间被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谁也没说话,就宛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实则呢,竟是似乎一下子对各自暗怀的意思都心照不宣了。

“赵……”

燕霜的话没说完,赵知北就快步走了出去。

屋子里空荡荡的,燕霜看着他的背影没了,就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喝干了,没说话。他店里原来没账房先生,都是自己兼着,此刻便也是。他的账目大多数被弄得不知道哪去了,所幸在自己家里放着的那些最重要的部分还在,慢慢走过去,拿下来,算着这一番折腾下来要几时才能补回损失。算账是个麻烦活,他做着做着,天色便黑了,但赵知北还是没有回来。——是不是便不回来了?燕霜在嘴里咀嚼了一番这个事实,竟好像没什么知觉,只对自己点了一点头,就算作知道,然后有些茫然地继续算,直到忽然又想起啪嗒啪嗒的一阵拍门声。

“你回来了?”

燕霜没想到,是赵知北。赵知北手里拿着个卷轴,往屋里来坐下,低声道:“我忘记要把这个给你了。这是底本,新的牌匾我找人去刻了,还没拿回来。”

燕霜接了,展开看见是四个字,知道这就是赵知北去狱中看他那时所答应的,要给他写新招牌了。

“你怎么走的那样急?”他惊喜地笑了一笑,忍不住问。

“可能是……醉了。”赵知北有些不好意思地答。他拿醉了当幌子,见燕霜信了才放下心去,并没说出其实是自己当时被燕霜的心思惊了,走出门被冷风一吹才忽然清醒,觉出比起反感,他更多的甚至是胆怯。

燕霜摸了摸那卷轴,很高兴地收起来。他做这门生意,一向把朝官休沐的日期都记得清楚,略想了一想就对赵知北说道:“明天又不上朝的,这么晚,你就不要走了。”

33

听到留宿,赵知北本以为是有别的意思,但燕霜却似乎彻底收了心,再不显露一点,倒令赵知北觉得是自己反应太过激烈。他那晚在客房睡了,早上早早起来,燕霜照旧招待着他吃了早饭,他才一个人披上衣服,慢吞吞地往家里去了。

谁知这一去就是几个月。多事之秋,燕霜本来打算在另一条街开新店的钱在这场变故里花得七七八八,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赵知北则被皇帝看中,突然派了个新职,跟着往京兆下头的一个县里去了。去的那日他没见着燕霜就没能去告别,一走便到过了年关开了春,他的老师秦理当真要致仕了,这才紧赶慢赶地回来。

在外面待久了,这些事情就仿佛都远了淡了,但一旦沾上京城的土地,就都呼啦啦地潮水一样铺天盖地。许久未见,燕霜的店怎样了,他人又怎样了?是还是一个人,跟从前一样爱笑能说,见到他还会欣喜,又也许几个月不见早已经抛在脑后。

他自己的年关是在官署里一个人过的,除却几首冷清清的诗词便没什么所得,燕霜呢?他在京城一样没有什么亲人,也是自己一个人过的吗?还是因为一个人太孤冷,便娶了妻子作伴,或者找了别人作伴……

问题太多,多到他连所谓“近乡情怯”都没有了,回到家去,略想了一想,便决定换了衣裳去燕霜的店里找他。

赵知北嘴里咬着簪子,一只手握着头发另一只手翻动着桌面几个月堆下的往来信件,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点微笑。

过几日要去送老师还乡,至少这一回也算得平安致仕;他自己则要等着面圣述职,往后的路总要一步一步走。春天到了,天气暖了,或许也还有踏青宴饮之类,都可以邀约出门,不论关系下一步如何,至少先去见了燕霜再说……

34

但笑容只持续了一瞬。他瞪大了眼睛,簪子从口中啪嗒一声落在桌子上。

他扔下手里读了一半的凶信,赶忙在边上翻找,果然找到了和凶信一起寄来的一本文稿。而在文书最下头则还有吴椿的前一封信,和倒数第二封。

“这个吴修龄,做个刺史都依然能惹出事端来,亏得早病死早了事,不然——”

这句反话没能骂完。赵知北叹了一口气把那几封信收好,把那叠乱糟糟文稿放在案头,翻了又翻,眼泪噼里啪啦落下来。

西南又出了事,吴椿在那边似乎是知道些什么秘密的。他访查这些劳心费力,又不知道是不是得罪了当地的守军也好异族人也罢,何况受刑出京还一路舟车劳顿,竟短短不到半年就病故了。人生如朝露,当真也是说没就没的。赵知北回朝交差,面了圣,四处打听了一番,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西南果然是乱作一团,连着守军的将领都被撤了职……

可是这些事情没完。外头的事情完不得,京中的事情也一样,赵知北若不打算一辈子躲在翰林院做个白头郎官,就躲不开逃不掉,他有时候也想,不知道自己是下一个秦理,还是下一个吴椿?

吴椿临死的书信寄来,并未多提这些,只是给了他一份自己生前的文稿,拜托他点校付梓。他被这些事情一搅和,竟连去找燕霜的心都淡了。

经了入狱那一回,他觉得燕霜生活艰难,安身立命都不容易,保不准哪一日就出了什么事;直到今日才觉得,其实自己更是如此。燕霜好歹总可以在京城做起生意,他聪明,即使一时没了本金也或许可以再得;但自己呢,宦海沉浮,才是真正不知道能往何处去,一旦出了京城就是聚少离多身不由己。

一连几日,他都提前找别处买了点心,早早起来吃好,这样便可以不再往燕霜的店里去。下值回家他则刻意走得晚些,直到酒楼打烊了才慢慢地小心地经过门口。

抬起头,就能看到自己写的那块招牌在暗夜里悬着。

35

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

送别老师还乡那天,赵知北回到家已是黄昏。他还没走近,便看到门口有一人站着,感觉心脏猛跳了一下。

“赵翰林。”

燕霜的声音在夕照下扑棱棱飞进他耳朵里。

“你在躲着我。”

语气笃定不容置疑,像是县衙上宣判,而赵知北一瞬间尴尬无措,竟好似真成了不辩一词的犯人。

“——我做御史了。”

他愣了一愣,先是避重就轻地干巴巴答道。燕霜实则未必能搞清这么多官衔哪个是哪个,但也就跟着他点点头,重新说道:“赵御史在躲着我。”

“我没有。”

赵知北第一反应是掩饰。

“我看见你了,在酒楼二层发现的。”燕霜有理有据,说完竟还笑了一笑,“你躲着我,我觉得挺好。”

赵知北心里一凉。他想这就是结局了,他就要失去燕霜了。一时间什么前朝笔记什么狎邪云云都抛诸脑后,他张了张口却没说话。

“你躲着我,大概是因为你跟我有一样的心思。”燕霜走近了一步,“如果你光风霁月,就只管装作不知,或者彻底不来就好了,何必躲着,还要偷偷路过。”

赵知北被他戳破心事,心思大起大落之下脸上竟有些发烫,只是看着燕霜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有顾虑?没事——”燕霜道。

“我们可以不给人知道。”

“我只是怕以后……”赵知北摇摇头,“都不知道会怎样,反而耽误了你。”

“耽误轮不上你来说。”燕霜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也不知真还是不知假地一直笑了下去,“好好的文人士子,玩玩也就罢了,跟我搞在一起还当了真,算算名声,还不是你亏得多?既然你我都亏,你亏得多些,也就算我拿回本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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