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当垆记 作者:徐十五娘【完结】(4)

2019-05-16  作者|标签:徐十五娘

书童应着去了,赵知北裹紧被子坐起来,把窗户推开一条小缝,眨了眨眼透透气。他这一病几天,想来吴椿应当走出很远了,老师应当也还照旧回内阁去当值了罢?

这一场风波,没想到皇帝竟是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和了个稀泥,就这么过去了。他没听秦理的话,可也没责怪他,没用秦理的新政,但到底把旧党恢复的那些停了,可以算得上一桩胜利。看到这结果大家都说天威难测,但赵知北腹诽也许只是这少年天子事到临头又想明白了,更也许只是看了看那天的心情。

总而言之伴君如伴虎,赵知北闭眼想了想,想起同年这位吴椿上书前两天,是自己跟他一起去看的座师,一起被留下用的晚饭——又是晚饭。这样一想,他连食欲都没了,只剩下胃里一阵揪紧。

秦理在饭桌上搁下碗筷,看看赵知北又看看吴椿,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吴椿打断:“师相,这次我来吧。”

秦理也有些愣住,倒没想到吴椿这么急切,还要好心提点他两句,但那张比赵知北大不了多少的脸上写满了张扬和果决……一去不返和无所畏惧的果决。

吴椿后来果然被皇帝当了替罪羊。天子在新旧之争里摇摆不定,就拿这个非要提醒他他在摇摆不定的人当个撒气的靶子,在午门前跟旧党的代表一起受了廷杖,然后不准停歇地被贬黜出京。行刑的时候赵知北也在,他一边想着幸好没人暗示要下死手或者没人买通了行刑的人,一边又想亏得是冬天要来了,不然夏天里这伤可怎么样才能好。

赵知北穿着单薄的官服站在冷风里,也不知是因为冷的,还是他心里在跟着吴椿的惨叫一起发抖,但他愣是不曾移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友人在冰凉的砖石地面上、在百官劫后余生或者津津有味的注视下反复受难。他想如果写奏本的人是自己,那么现在他应当跟吴椿换个位置……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总是有的,身为同类的痛更是有的。吴椿只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夫人跟他在京,后来cao持的诸多事务都是秦理暗中资助,赵知北帮忙去做的。

叫人把吴椿抬回家去,又安排了车马送他出京……来来回回,折腾了几个日夜不曾合眼,转过头去他自己便又病了。发烧的时候赵知北是迷糊的,忽冷忽热出了一身的汗,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秋闱的时候,关在号房里,不眠不休地写卷子,写完了便两眼一闭,第二天又让冷风给吹醒。

曲江宴的酒是烫的,烫过了也要被晾凉……吴椿的血也是。今朝吴椿出了事,是赵知北替他cao持,往后等下一个轮到赵知北的时候,自己大约只有孑然一身。

他不可能做到生平不发一语。秦理一向当他是最亲近的学生之一,不仅因为他是秦尚书当年收的最后一拨学生,更是知道他的x_ing子。他是软的,又有一股韧劲,也一样是个宁折不弯,即便弯了也忘不掉自己本x_ing的主……

不管了,管那么多做什么?何处不可以埋身,孑然就孑然,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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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的真远。”

赵知北忽然听见耳边这么一句话炸开,才发觉自己把想到的最后一句不小心说出声来了,但这答话不是书童,倒是个熟悉的人。

他睁眼,往旁边看了一看,不由惊讶道:“燕……霜?”

“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赶紧问。

燕霜放下手里拎着的食盒:“刚来,你书童给我开了门,我看你出神,就没敢打扰你。”

赵知北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有点委屈:“我还让人去找你,结果没找到,说你店都打烊了。”

“不早早打烊,哪有空来看你。”没等赵知北问,燕霜自己先笑了,“我向周主事打听你的住处,他起初还不肯告诉我,我不好自居赵翰林的朋友,便说我是赵翰林的学生。”

说完他还起身拜了一拜:“先生安好。”

赵知北被他惹得也抿起唇笑了一声,然后才又听对方问他:“这几天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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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知北温言跟燕霜寒暄过了,才低下头悄声说道:“吴修龄出了事贬往南边去,我送了他一回。”

燕霜想问他什么事,又没问。赵知北想说,却又懒得讲。

燕霜记得跟赵知北一起出现过的吴椿,那是个圆圆脸、身材高大,说起话来声如洪钟的北边人,花钱做事看着都大方,也跟赵知北一同吃过饭上过朝的。他出了事么?燕霜愣了一愣,心里震了一下,然后说道:“那你没事吧?”

“这次没我的事。”

赵知北眨了眨眼,想反正一时半会也讲不清,就只是看着燕霜打开他带来的食盒。燕霜把里头的清淡小菜和一碗汤拿出来,菜放在桌上,汤碗在手里,他舀了一勺拿在手里,赵知北一天几乎不曾进食,看着便饿了,径直伸手去接。

——没想到手不小心便碰在勺子上,沾了一手的汤。他尴尬,燕霜更尴尬,两人相视无言,旋即一起笑出了声。赵知北沉默片刻,先停住笑说了话:“你该不会是……要喂我的吧?”

燕霜点了点头。

但是赵知北当然是不好意思让燕霜喂他的。他情绪不大好,吃了一半又放下,坐在那里聊了一会,便没什么精神地裹进被子里,埋下头道:“天色晚了,燕掌柜该回去了?”

他这话是催人回去,语气里却是恨不得人不回去的,燕霜也听出来,忽然又想起什么,从食盒底层取出一块糕点来递在赵知北手里:“你咬一口,就一口就好。”

赵知北依言咬了一口。他想问为什么,还没问就自己想起来:“这是……你之前说要给我尝的新花样?”

“是。”燕霜点头,“你吃的这样少,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长大的。”

“我也不是从小就这样的,”赵知北无奈道,说完转了话头问他,“这个卖得好吗?”

“还没开卖。这不是要等着赵翰林的批语,然后才好卖的?”燕霜笑道,站在那搓搓手,披上衣服在屋里走了一圈,“晚上让那个书童守着你睡,把炉火生得旺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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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知北这回没答话,趴在枕上睁大眼摇了摇头。燕霜看着他,心想这就是不愿意的意思?

“你家里还有人等么?”

燕霜被问了这么一句。

“我家里早没人——”

他要回答,又顿住,忽地明白赵知北这是在留他——要是到这份上还不明白,便也太蠢了些。

“那……我在这陪你睡。”他说出来就转过身去低头,倒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过了一会才转回来笑了笑。

燕霜笑起来的时候有点坏模样,看着机灵又热烈,他也不收拾,就把碗筷往边上推了推,点起灯来,便推赵知北道:“你往里去些。”

赵知北此时听话得很,就当真依言往里去了,在身边给燕霜空出一片地方来。但他等了半天燕霜都没来,便忍不住睁眼往上看了看,只见燕霜左手端着自己还没喝的那碗药,右手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个蜜饯来,小孩子似的开了口:“你喝了药,喝了我给你蜜饯吃。”

赵知北愣了一愣,蓦然扑哧一声,索x_ing伏在枕上笑个不停,笑得直咳嗽起来。燕霜被他笑得心慌,只觉得脸上也烫了,一面伸手轻轻拍着他背一面问道:“怎么了?笑什么?”

“我不怕苦的。”赵知北坐直了身子接过药碗,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药吃过多少了,年纪也不小了,掌柜的……你不用拿蜜饯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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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总叫我掌柜的了。”

燕霜脱了外袍进了被窝,起初两个人还都有些不自在,双双仰头看着屋顶谁也没说话,还是赵知北先实在受不了了打破沉默,“掌柜的”三个字刚说出口就被打断。

“你这么叫,就好像跟别的客人没什么区别似的。”

“那——”赵知北想了想,轻声问他,“你有字么?”

“没得。”燕霜坦然道,“我长大的时候就不读书了,也没人费那个劲来给我取。你就叫我燕霜不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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