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昊 作者:七药【完结】(17)

2019-05-14  作者|标签:七药

  “后来她怀了我父汗的孩子。”穆泰里眯起眼睛,“我腰上的世子金带便转移过去,捆在了那个婴儿的襁褓上。”

  宋明璃默默听着,将手缩回裘衣的袖口之中,只露出一抹粉红的指尖。

  “我那时候年轻,自然什么都想要,汗王位置也想要,她也想要。”穆泰里继续回忆着,“她儿子七岁时,随我去山上摘沙棘果,一个失足跌了下去。”

  “你撒谎。”宋明璃低声道。

  穆泰里笑了:“没错,我对她撒了谎。她听到她儿子死讯时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我请了出去。她一夜老了十岁,从那以后成日哭泣,眼睛也近半瞎。又过了两年,我的父亲得了惊风,在十月转场的时候死在了马上。”

  “然后你续娶了她?”

  “没有。”穆泰里摇摇头,“她自杀了。她什么都知道。”

  宋明璃毫不客气地冷笑出声,仿佛想以此故意激怒穆泰里似的。穆泰里没有在意自己阏氏的小小挑衅,只是望着她微微出神。宋明璃一怔,立即垂头避开男人的目光,她的视线落在脚边那本诗集上,再向旁移,便能看到地上有一壶上个月蓬莱客带来的桃花酒,封口开启多时,仍旧余味不散,从瓶口散发若有似无的幽冽清香。她犹豫彷徨,几乎就要出言请穆泰里喝下,此时半开的帐门蓦地吹进一股东风,炭盆中突然噼啵一声轻响,仿佛棒喝一般惊醒了宋明璃。

  宋明璃定定神,攥住裙上花纹:“我还听说,你亲手杀了你的阏氏。”

  “在你之前,我有过两个阏氏,哲容的母亲是难产死的,哲勒和夏里的母亲则是末羯的公主,”穆泰里伸出手去,挪开宋明璃的指头,将她的裙子仔细抚平,“夏里其实不是我的孩子,他满月时我知道的。”

  宋明璃猛地抬头,一脸震惊。

  穆泰里难得看到宋明璃有这样失态的表情,不由笑了。

  “你觉得她是你的耻辱?”宋明璃再出声时带了颤音,“所以杀了她?”

  “白捡一头羊崽,为什么不要呢?”穆泰里却否认道,“只是她想杀我,这就不应该了。”

  少女几乎是下意识地咬住嘴唇,这事实和若娜告诉自己的完全不同,她一时竟不知该做何反应好。她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发抖,不要去看身旁的那瓶桃花酒,但后背已经不自觉浮起了一层薄汗。她发现想要杀一个人比她预想的要艰难无数倍,尤其是杀死面前这个男人,不是因为杀人的手段,而是这份相应勇气,并不是她所能承受的。一个可以谋杀自己所爱女人之子的男人,一个可以亲手杀死自己妻子的男人,她真的能杀死他么?

  想到这里,宋明璃如鬼附身般往后惊恐退去,袍袖划过书页,撞倒了那用白瓷瓶装着的桃花酒,液体自瓶口倾出,淅淅沥沥打湿了褐色的地毯,三两点沾在了薄薄的鹿纹纸上。

  “穆泰里,你让人害怕。”宋明璃艰难说道。

  “我从没否认这点。”穆泰里拉住她,以免她不慎跌倒。

  空气再度凝结。穆泰里掌心温热粗糙,叫她挣脱不得。

  最终宋明璃倒吸一口气,她扬头,凝视着图戎汗王的脸,仿佛要记住男人的每一道面颊上的皴皱,胡髭,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瞳孔是微微泛蓝的。宋明璃强迫自己与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对视,一字一顿说道:“穆泰里,没一个女人喜欢你,而每一个你看中的女人都不得善终。”这话说得恶毒之极,宋明璃出口后却莫名一缕畅快呼出。

  “你这话可把自己也诅咒了进去,”穆泰里听见这话反倒笑了,“快吐出来。”

  宋明璃脸颊顿时飞起一阵潮红,她咬牙,“午夜梦回,难道你就从未后悔?”

  “羊离了群就会被狼叼走,花离了根就会结不出果,刀子捅进肉里就会流血,既然知道结局,当然不会后悔。”穆泰里一字一句,坦然自负。

  宋明璃到底比他差了近二十多年的阅历,一时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你还是个小姑娘呀。”穆泰里笑叹道。

  他掌中微微用力,强硬地将宋明璃拉近,男人并不是高大壮实的体格,宋明璃却仿佛被无形的压力按住四肢,动弹不得。他保持着这个动作,继续开口,声音低徊,像是恶鬼在宋明璃耳畔低语:“你如果真的厌恶图戎,倒不如给我生个儿子,我按律自然立他为世子孤涂,等他大了继承了我的汗位,图戎就是你的,你到时候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啪地一声脆响,宋明璃终于拍开了穆泰里握住自己的手,她忍无可忍,怒目而视恨道:“你就是这样做汗王的?把你的部族如此儿戏?”

  穆泰里望着自己阏氏,哈哈大笑起来:“所以我才说你还是个小姑娘。”

  宋明璃这才反应过来是被穆泰里戏弄了,少女胸口剧烈起伏,喉中卡了万千恶言,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男人俯身,对着她惊怒的漂亮瞳孔,图戎汗王的眼底却有一抹柔和飞快掠过,“我倒是真想要你给我生个孩子,男孩女孩都行。”他说完直起身,“行啦,心里总是尖刀,寿命也会被尖刀割去的。哲勒估计已经在金帐里等我了,我去见他,一会差人给你送晚饭来。”

  25

  穆泰里前脚刚走,后脚若娜就闪身进了帐中,她一见宋明璃失魂落魄的模样,和她脚边倾倒的酒瓶,便知道了一切。

  “你没下手。”

  “……我杀不了他。”宋明璃喃喃说道。

  末羯朵丽的瞳孔闪过一瞬鄙夷,哼了一声。

  哲勒今日从马场回到王畿,按照惯例他要向穆泰里述职,结果回来时穆泰里尚在阿容莲阏氏处,哲勒独自便提前去王帐等候。没过多久就看见他父亲走了进来:“既然见我不在,干嘛不回去先歇会?”

  “压着事,歇不了。”哲勒摇摇头,“今年马场说鞍具要换一批新的,我同意了。”

  “旧的那批拿去卖给东州人?”穆泰里笑。

  “也可以,”哲勒倒是意外附和了这个意见,“宋家还在打,两边的军备一直短缺,去年宋泽仪还写信要我们提供弓刀。”

  “宋泽仪口气听得人实在烦,他明明是在求人,还非得吹一会自己天命所归……”穆泰里嗤笑一声,“同样是端架子,他侄女比他有趣多了。”

  哲勒没回话,直接另起了话题说今年开春战马的饲育,报完情况就打算走,穆泰里却叫住了他,“今天和小姑娘说起了你母亲。”

  哲勒一愣:“怎么?”

  “也没什么,随便聊聊。”穆泰里走到桌边拿起了他的酒壶,抿了一口,“我想让她给你添个弟弟。”

  这句话分量不轻,哲勒闻言却反倒像松了口气一般,他点头道:“挺好。”

  穆泰里注视着自己的儿子,仿佛想从他脸上窥见刚刚那两个字是否出自真心。半晌,他唇边胡茬不由绷起:“……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不适合当世子。”

  哲勒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的世子金带,“我本就不该是……”

  “你继承了我的血,我的武艺,偏偏没有继承我的心。”穆泰里目光失望,语气更是十分失望。哲勒确实出色得无可挑剔,任何北漠人家都希望能有一个这样的儿子,但他要做图戎的继承人,却差了点什么。

  “我有时候倒真希望夏里那事是你干的……”穆泰里低声说。

  “父汗!”哲勒勃然色变。

  穆泰里冲他摆摆手,还要说话,突然咳了一声。

  若娜拾起酒壶,将里面的残酒全浇进了炭盆,灰红的炭块间发出滋滋响声。她又倒了倒,见不再有酒液,干脆将酒壶也丢了进入,旋即拍了拍手:“算啦,反正我们也不是硬要指望你。”

  宋明璃一惊,她抬头疾问:“什么意思?”

  “你猜猜是什么意思?”若娜对宋明璃眨眨眼,她本就绮年玉貌,做这个表情尽得十分娇俏。

  宋明璃顿时反应了过来,她站起身立刻往帐外冲去,若娜马上拽住了她,一个马背上长大的姑娘,纵然年纪还要小些,但制服宋明璃已是绰绰有余,宋明璃手腕吃痛,又被绊住脚踝,往后踉跄两步,摔倒在地。若娜欺身而上,一手按住宋明璃的胳膊,一手卡住了她的脖子。

  “你们都是疯子!你是!宋泽仪也是!穆泰里也是!”她呼出尾音被若娜掐住,变成了一个拔尖的呻吟。

  “做疯子总比做傻子好。”若娜笑道。

  宋明璃如今明白自己被若娜骗了十成十,心中已是震怒之极:“你们想怎么样?”

  “放心,祝家不让杀你,等一切结束,我们自然会派一辆马车将你好好送回东州,”若娜歪着头,又是嫣然一笑,“或者你想嫁给哲容做个侧阏氏?”

  宋明璃一面努力挣扎起来,一面想唤人进来,然而心中却有巨石沉坠——她和若娜闹出这样的动静,明明早该有侍者进来查看了。但帐门外始终死寂一片,仿佛王畿空城。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哪里是若娜的对手,反抗不过两下就再无活动空间,眼前少女甚至还有余力笑盈盈地摸出了腰后匕首,搭在了宋明璃的颊畔:“说到底,北漠的事情和你这个东方公主半毫不相干,干嘛不安静的看戏?……还是说你爱上了那个老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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