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天际，干扰丝带来的雷雨云密布在城市天空。月晕在狂风中大声尖叫，狠狠关上穿甲车门，发动了车子，车头的穿甲锥轰隆隆地转动起来，数十只已经爬到车底的马杜夫兽被搅得粉身碎骨。翎毛安详地闭上眼睛，在震耳欲聋的大地轰鸣声中，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在翎毛的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过这么一次酣畅淋漓的睡眠，没有梦，没有伤痛与无助，也没有快乐与希望。仿佛是那些他曾经读过又遗忘，但是在灵魂深处却留下了印迹的古老童话，用诗一般美妙的言语，为幼年的他展露人生：“听说死是睡的兄弟，是么？”
翎毛在沉睡中解脱地微笑，喃喃道：“是的，就象翅膀是灵魂的爱人……”
微微的焦渴与重坠感，令翎毛颤抖着，从深深的昏睡中再度苏醒过来。他吃惊地发现自己正安稳地躺在一座冬眠舱内，满身连着手术线与营养管，带着药味的营养液气息从呼吸面罩中透进来，舒服得象是一个甜蜜的梦境。
但是翎毛阅历多矣，他明白梦境对于大脑来说，是多么险恶的陷阱。他训练有素的战士本能令他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情况，立刻吃惊地发现，自己的伤口——从撕裂，骨折的翅膀到被马杜夫兽抓伤的手臂，脚踝——都已经被妥贴地缝合处理，喷雾绷带一层层地覆盖在伤处，发出好闻的Cao木清香。翎毛分辨出那是他最喜欢的一种气味舒缓剂，在许多个不眠之夜，他都要靠着这种气味来缓解自己的焦虑。除了身边亲密体贴的朋友们，少有人知道他的这个习惯。
他试着推了推冬眠罩，合金玻璃罩发出轻轻的蜂鸣声，触手即开——翎毛越来越惊奇了，这个陌生的冬眠舱内，怎么会有他的指纹密码？
他小心地取下呼吸面罩，解脱开身上的线管，爬出冬眠舱，抖了抖s-hi淋淋的翅膀，立刻被伤口处传来的疼痛弄得龇牙咧嘴。他哈丝哈丝地吸着气，象只小狗一样转着圈儿检查自己背上的伤痕，突然若隐若现地，听见了一声轻轻的笑声。
“谁！”翎毛大声喝问。
舱室内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音。翎毛不安地打开舱室壁间的一扇柜门，熟门熟路地抓出一套睡袍，披在自己的身上。正当他把手臂往袖管里套的时候，突然间停住了动作——自己怎么会知道这里面存有衣服的？
他心头的疑云越来越深，小心地走到门口。密封门又是应手而开，翎毛狐疑地瞧着外间漆黑，陌生的通道，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是船舱内部带着温暖金属味道的宇航空气，却令他熟悉又安心。象是听见某种召唤一般，他迈步向门外走去。
他蹑脚蹑手的前行，生怕惊动了飞船中未知的敌人。但是他穿过一条又一条的通道，悄悄打开一间又一间的舱门，在一个又一个的拐角与梯阶间停下侧耳倾听。但是始终听不到任何的声音，瞧不见任何的人迹。
翎毛觉得自己已经在这古怪的飞船内迷失了道路，想不起自己已经走了多远。但是奇异的，他并不忧心，某种又象呼唤又象好奇心的复杂情绪占据了他的内心，仿佛一个秘密在他的前面展开，值得他用劫后余生之后的安全感去交换。
他走到一间嵌在墙上的舱室边，停住了脚步，密封门听话地在他面前开启，照明灯柔和地亮起，照亮了墙上淡蓝色的破旧壁纸。
翎毛跟随着自己那种古怪的情绪往里面走，好奇地东张西望。这是个温馨可爱的房间，淡蓝色的床铺与线条柔和的合金书桌都很陈旧了，但是却令翎毛莫名地感到喜爱。他打量着房间的细部，发现这里和其它地方一样，已经久无人迹，桌面上沾满了银灰色的宇宙尘埃。
翎毛有趣地四下逡巡，走到了一片蓝色的，象是舱壁上一处不显眼的金属裂缝前面。他怔了一怔，突然间好奇心不可抑制地制服了他，他犹豫一下，慢慢地向那道缝隙伸出手去。
他知道那是个柜子。
第160章
深蓝色的柜门象这个神秘地方所有的门一样，一碰即开，虽然它并不是用电脑控制的。翎毛鬼使神差地觉得：象是上一个打开它的人太着急，太慌乱，因此没有关严，给自己留下了一道缝隙。
他伸头往里面望去，看见里面的隔间里，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盒子，有五彩斑澜的糖盒，光泽闪亮的设备盒，精致漂亮的礼品盒……翎毛好奇地拿起一个，揭开盖子，奇怪地瞪大了眼睛——里面排满了各色各样的翅膀和甲壳，象是一排细密精巧的珠宝。在盒角一侧，有稚嫩而整齐的全息笔写的字样“莽昂星甲壳类”。
翎毛又打开两个盒子，里面也摆满了类似的标本。有些古怪的两牺类还被脱水处理，制成了干标本，但是每一只都突出了它们的生物特征，凹凸纵生的复眼，色彩繁复的皮肤，或者是没有进化完全的尾椎。翎毛并非生物学家，也不清楚这些标本的名称，但是他看得出来，制作这些标本的那个人——也许应该说是那个孩子——是多么喜爱和珍视自己收集的这些宝贝。
他小心地把盒子放回原处，又看见另外的隔间里也放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几盒破旧的立体变形拼图，一架明显被摔坏又被细心修补好的玩具飞船，一个已经磨出破洞的橙红色拳击沙包……显然，这是个属于男孩儿的玩具柜。
翎毛觉得自己不会在这个旧柜子里发现什么了，正想要伸手去重新合上柜门。忽然间，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一抹青铜色的微光。他低下头去，吃惊地看见柜子的底部，乱堆着几摞厚重的，象古老的书籍一样装订起来的巨大册子，在册页里半夹半露的，正是一根跟自己的飞羽一样颜色的羽毛。
翎毛下意识地转头看看自己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两爿翅膀，确定不是自己刚才掉落进柜子里的，便又伸出手去，好奇地拿起了一本册子。刚刚打开扉页，那片羽毛便轻盈地飞了出来，无声无息地飘落到了地面上。
翎毛来不及去捡那根被当作书签的羽毛，便已经被册子里的东西吸引住了目光——那是一张全息照片，一个胖乎乎的小婴儿浮现在册页上方，抱住自己r_ou_嘟嘟的小脚丫，正试图把一个大脚趾往嘴里放。
翎毛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小婴儿睁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象是活生生地坐在册页上一般，啃着脚趾头与他对望。翎毛笑得肩膀抖动，胸中不能自已地涌起万缕柔情——好可爱的小娃娃啊。
他全神贯注地瞧着相册，没有注意到背后的舱门悄无声息地移开了一线，一双闪着全息荧光的宇航靴出现在黑暗之中，静静地站在了门边。
翎毛有趣地翻开下一页，又看见了几张全息相片，那个小婴儿长大了一些，在册页上爬动，翻滚，蹒跚学步……一双母亲的柔软的手把住他的胳肢窝，他站在图像之内，向翎毛嘻开长出两颗小白牙齿的嘴巴，快活而无声的大笑。翎毛伸出一只手指，想要摸摸他圆圆的小脸蛋，指尖却一下子穿过了小肚皮——唉，不过是些全息光学图像罢了。
他又翻了几页，看出了这是一个三口之家。母亲的笑容温柔甜美，有着跟她的儿子一样深遂的黑眼睛；父亲身着半旧的宇航服，用强健的臂膀将他的小男孩托举在肩膀上。他们的幸福自无声无息的全息光图中溢出来，涨满翎毛的眼底心间。
他入迷地瞧着这一切，家庭的温暖在他来说是奢侈品。翎毛虽然承认自己有姐姐，有哥哥。但是在没有了幼年记忆的他来说，他们更象是贴上了某种标签的陌生人。烈火是他的政敌，八音是他的同伴——他甚至并未关心过八音的羽人真名，因为那在他来说，都不过是个符号，不能让他产生切身之感。
但是看着全息相片的感觉却大不一样，翎毛觉得那个黑眼睛男孩儿的时光仿佛正在他的手指间鲜活的流淌。他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开始损坏玩具，收集标本，偷戴父亲的宇航头盔……母亲自相片中消失，翎毛急急忙忙地翻了几页，看着那个原本无忧无虑的孩童现在正抱着一支比他还要高的能源木奉，吃力地攀爬在飞船的中轴柱楼梯上，小脸儿上努力地装出一派成年人的表情来。小小的身体衬在那些合金梯阶间，显得孤单瘦弱，透着惹人怜爱的生动与倔强。
翎毛久久地瞧着那张图像，他从那双天真无邪的黑眼睛，以及那绷得紧紧的稚嫩嘴唇与下颌的线条中，分辩出了某些端倪。他缓缓地又翻过一页，看着那成长中的孩童面容褪去婴儿的圆润，一步一步地逼近那个隐秘的真相。
又一根羽毛从册页中飘落下来，翎毛注意到，那是跟八音偶尔作羽人打扮时一模一样的宝蓝色。他深深地呼吸一口气，翻开由那根羽毛作书签的一页，看见了一张令他心跳加速，血液“滋滋”涌动的照片。
那张照片上，有一艘天青色的飞船，船舷边零零星星地站着几个人，那个穿宇航服的父亲搂着一个生着宝蓝色翎羽的女子，正向着舷梯下的一团青铜色的光晕和蔼地微笑。
那小小的光晕落在了舷梯下的Cao地上，翎毛象是眼睛被耀花了一般，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他呆呆地看着那急速煽动的翅膀收了起来，两个男孩儿大笑着，手牵着手向着远方奔跑。黑眼睛的男孩儿自豪地向着镜头展示他的新朋友，满脸崇拜与友爱的绿眼睛飞人。
翎毛猛然转头，看见了站在门边的，全身发着全息光图微光的男人。那个男人跟相册中的男孩子一样，有着一双深不见底，温柔无限的黑眼睛。
翎毛神色不定，看看身周的舱室又看看手中的相册，嘴唇颤抖着，发出一声又象哭又象笑，支离破碎的喊叫声：
“彻青霄号……阿椎……队长！”
第161章
全息光图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呼唤。翎毛回过神来，徒然想起这些天来自己见到的一个又一个的“队长”，心口狠狠一抽，不知所措地抱紧了怀里的相册。
全息光图又看了他一刻，突然间微微一笑，向他作了个“跟我走吧”的手势，转身便向着舱房外的中轴柱通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