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上)【完结】(44)

2019-05-14  作者|标签:司马拆迁

  众人背后一个冷战。

  风卷残云一般,侍卫得他掷杯为号,如虎扑兔,齐齐奔出,这厅内灯火忽明忽暗,蜡烛灭了一排,惨叫惊呼不绝于耳,七名官吏里竟被按下五人,不知是谁的官帽配饰滚落地上。电光石火之间尘埃落定,有武官反抗怒骂,血溅当场。

  那鲜血流成一滩沾上鞋履,李壑岿然不动,只叹道:“殿下无诏而诛,未免太过冒险。”萧尚醴负手背对场中纷乱,待到惨叫戛然而止,其余四名官员皆两股战战瘫倒于地,才转过身来,道:“本王自有计较。荆公,民间有句话:富贵险中求。”

  天下人只知李荆公是一代大儒,有十四位弟子,人称江左十四贤,却不知他另有一个得意门生——是一介女流,故人遗孤,太子妃辜浣。

  传道授业仅凭书信,当年也是她在千里之外,蓬莱岛上,居中联络,使议论如潮,才引来昭怀太子为辜父平反。

  李壑膝下无子女,视她如嫡亲女儿。她自嫁入楚室,就少与老师通信。她已涉入夺嫡之事,又怎能连累师长?时隔十余年,月前来信,道是静城王犯天子怒,必被发落到淛州,还请老师点拨他一二,使他知晓淛州局势。却也只求点拨,不求他助静城王一臂之力。

  厅外大雨乱倾,隐隐闻得哀嚎,数到第四声,今夜静城王要杀之人都已伏诛,血水被夜雨冲刷干净。萧尚醴道:“这样大动静,陛下派遣与本王同来的宫监也该睡醒了。”他回身道:“本王要上书陛下请罪,你们去请宫监大人仔细看看尸身。”语罢向外走,风仪绝佳,绫带与额头一般光洁,愈发显得通身洁净纤尘不染,足下却是一步走出一个血印。

  李壑垂首喃喃道:“……‘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那是辜浣信中的句子,李壑教她的第一课,说的是子路夜宿石门,看门者问道:“你从哪里来?”子路答:“我从孔子处来。”看门者反问:“便是那个明知做不成却还要去做的人吗?”

  圣人有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发愿不出仕,不涉入这朝政浊水之中,恍然惊醒,枉称大儒三十年,却不曾做过那样一件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事——而如今,亲见一位皇子做到——李壑多年不饮酒,此时却悲凉消散,意气横生,斟酒一杯,慨然道:“殿下留步!”竟对萧尚醴一丝不苟地拄杖拜下去,在这狼藉厅堂内道:“Cao民谨祝殿下,此去功成。”

第37章

  淛州的大雨下到京城,玉熙宫内一声巨响,灯架被天子剑斩断,宫殿深处,一重重帘幕内传出楚帝的咆哮,道:“胆大包天!——寡人要杀了他!”

  上百内侍宫女在殿外跪倒满地,已有人啜泣,片刻后,伺候楚帝的内侍年过五十,膝行倒退出殿,被三四双手争相扶起。

  一时站不稳,却踉跄奔出殿门,另有一群内侍撑伞追去,被他喝开,便连雨披也不罩,连夜冒雨去传召寿山王。

  寿山王也是半身s-hi淋,黑发一缕缕粘在额上,深深叩拜下去。楚帝在殿内不断踱步,另有三名臣子也跪拜在殿内。

  寿山王只觉惊骇,就连高锷那垂垂老矣之臣都不得赐免拜的恩旨,可见楚帝此次当真是雷霆震怒,夜雨沾身的冰凉自寿山王背后升起。

  楚帝已平复下来,抓起一本宫中内侍在外的密奏,摔在高锷面前,道:“你们一个个都想知道今夜寡人为什么召见,你们都看一遍!”

  高锷的下属捧起奏折理平,以官袍衣袖擦拭,呈给高锷,谨慎道:“高相才是朝中重臣,高相不看……下官不敢看。”

  高锷神情乍时狠厉,又作出颓然无力之态,缓缓拜道:“陛下是至高无上的天子,能使陛下震怒,必定是大逆不道之事。臣,是陛下的臣子,岂能看这些悖逆陛下的事?宫监所奏,无论是谁,臣请斩之,以平息天怒人怨!”

  他年过七十,半夜急召来面君,一头白发蓬乱,叩拜之间颤颤巍巍,引人恻隐。余下五六十余岁的臣子纷纷以额触地,叩首道:“臣等请陛下斩之!以平息天怒!”

  一国内掌握权势之人都跪在他脚下,楚帝意犹未尽,冷笑道:“你们不敢看?你们倒是懂得明哲保身!寿山王,你是寡人的儿子,就由你来看看你的弟弟做了什么好事!”

  寿山王膝行上前,内侍自几位大人处取了密折递给他,他沉下一口气看去——即是骇然又是狂喜!

  楚帝虎视眈眈看着他,竟笑道:“你说!静城王做了什么?”寿山王勉强道:“静城王无君父谕旨,在淛州擅自斩了五名朝廷官吏……其中甚至有人,是父皇委以封疆重任的。”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大雨声透过夜幕传入宫殿。楚帝道:“那么你以为,该如何处置静城王?”寿山王一怔,寒颤不止,父皇气昏了头,能杀静城王的时机就在眼前,他一狠心,跪起身泣道:“九弟此举……有如谋反!但请父皇念在他一心为民,留他一命。他在淛州筹粮赈灾卓有功绩,名望日高,已不止淛州一地——杀他恐使天下人心寒,我大楚子民望他,如孤儿之望父母……”

  他话未说完,被楚帝当胸一脚踹下玉阶,胸口如同崩裂,脸色青红,咳嗽喘息都带血腥气,却十指抠地,心道值了,值了!高锷猛一睁眼又闭眼,寿山王在此时这样捧杀才是要静城王的命。

  楚帝吼道:“寡人才是天下万民的君父!天下万民望静城王,如孤儿望父母?!”

  楚帝明知寿山王图谋,却难压三十年未有过的滔天怒火,眼看就要下旨擒杀静城王,突然一个内侍高捧加急密奏入内,低垂首越过仍跪拜伏地的大臣皇子。楚帝一目十行阅毕,y-in沉笑道:“好一个静城王,寡人的好儿子!”

  将那密折一甩,寿山王情急爬起捡来看,却仿佛被抽走全身气力。

  ——静城王杀完人便请罪自缚,命内监押他入京。他此举流传开去必致天下哗然,朝堂震荡,众议沸沸扬扬。可他一字不言,只道有一道密奏只能呈奏父皇。入京面奏以前就再无人可以动他。

  十日后,朝会。群臣分列左右,满朝朱紫,衮衮诸公。这金殿上寂静无声,楚帝倚在座上讥讽地一笑,内侍道:“宣静城王上殿。”

  大殿尽头,这才走来一个人。依旧是一身华贵,说是自缚进京,他既是国君之子,君父未降罪于他,谁敢加他镣铐?却也不敢让待罪之人堂而皇之袍服上殿,便呈一套素色常服给他更换。一月不见,萧尚醴经历这番曲折,有些许清减,朝臣中有不少是早已听闻他为楚帝掷伤额头,今日才见他以绫带束额,纷纷忖道:传言不虚。

  好在他容色未减,因那伤看不见,更引出猜测:那疤痕是大是小?颜色是深是浅?平添一种叫人扼腕痛惜的韵味。却不知怎么,在那扼腕痛惜后又不由心里冷冷一颤,不敢做声。

  楚帝在珠帘后道:“你有奏?”萧尚醴拜道:“恳请父皇请朝臣回避,容儿臣奏上。”楚帝扫过群臣,道:“天家无私事,就在这里奏来。”

  寿山王眼皮一跳,自那夜冒雨面圣后,他恨怨交加,重病数日,拖着病躯赴会,这时骤冷骤热,几乎要晕过去。

  却听静城王道:“儿臣有罪,罪在事发突然,来不及上奏父皇便将一应罪官就地斩首。”楚帝冷笑道:“你罪在‘来不及上奏’而已?寡人的其他儿子,可不这样看。寿山王,你那日是如何奏的?”

  寿山王出列拜道:“儿臣……那日回奏,静城王此举,应以……谋反论罪!”这一声如惊雷炸响,萧尚醴却似早有预料,叩首道:“儿臣要奏的,正是此事。谋反的不是儿臣,而是已斩的罪官与……和他们勾结的,寿山王。”

  最末两个字极轻,寿山王却气怒至极,道:“你!”挣扎起身,楚帝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传出,道:“说下去。”

  萧尚醴道:“儿臣到淛州时,官仓存粮仅六十万石,灾民九十余万人,若以一人一日放赈三两计,尚可放赈不足十日。六十万石存粮,折市价不过一百八十万钱,淛州官署内,却有一批即将献给寿山王的礼物,价值三百万钱。”

  寿山王只觉五雷轰顶,哭道:“父皇!儿臣冤枉!”他受命监修宫殿,那批礼物便是地方官员献给楚帝以充当新殿摆设的,静城王口口声声将矛头直指向他,是何其险恶的用心!楚帝满目y-in云,直指静城王,却众目睽睽之下不能发作,只厉声笑道:“你如何冤枉,莫非那批礼物不是献给你,而是献给寡人的?”

  寿山王一愣,跪倒叩首,痛哭道:“儿臣不敢!父皇明鉴!”萧尚醴面前闪过一个月来所见所闻,闭眼道:“儿臣……出身皇室,不识生民疾苦。此番奉皇命出使,所到之处,触目惊心。淛州有‘江北鱼米乡’之称,尚且如此,诸公可知,大楚九州之内,除却都城,更有地方即使不遇旱灾洪涝,百姓每人每日可用以果腹的白米尚且不足三两,换成糙米粗粮,又有多少?”

  他道:“儿臣想奏的,便是此事。官仓无米,却有价值三百万,用以逢迎媚上的奇珍异宝。若十日后,赈济断了,先饿死一批人;六月赶c-h-a不上秧苗,来年颗粒无收,再饿死一批——一旦此事传出,恐百万灾民哗变,难以弹压。一州乱,比淛州更惨的其余州府乱是不乱?如今距周朝末年之乱仅三十六年,前车之鉴,儿臣不敢不思。到时天下大乱,皆由淛州起,那一干罪臣是我大楚千古罪人,又岂是‘谋反’可以一语蔽之的?”

  他再叩首,仰头与珠帘后的楚帝对视,道:“——儿臣不得不斗胆,立斩此五人。为向父皇尽忠尽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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