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中)【完结】(38)

2019-05-14  作者|标签:司马拆迁

  田弥弥只听宫人叫“陛下”,当即传令:“召太医!快回岸上!”

  太医前来看过,原来是萧尚醴这几年间耗费心神已经太多,近日又为越国求和之事费心,心力交瘁,若不好好调养,只会积劳成疾。

  他醒来时口中发苦,已经被喂服过汤药。守候在外的宫人回话,虞贞质立时赶到,扶在女官手臂上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道:“醴儿,你还好吗……”萧尚醴沉声道:“扶寡人起来。”竭力站起,在母亲面前跪下。

  他低声道:“儿子坐拥一国,却一无所有。我所有的只有母亲,和母亲要我驱逐的那个人。母亲觉得我越来越像父皇,已在心里厌弃我,再也不愿意叫我一声‘幼狸’。要是再没有那个人,母亲要我……要如何度日。”

  虞贞质心如刀绞,这时才见到自己的幼子面色憔悴,与自己相似的双眸中第一次满是乞求。他语声平静,可那字字句句都是凄苦。她心思勉强镇定下来,方才萧尚醴昏迷,她才想起这是她最宠爱的幼子,只要他能醒来,怎么都好——他要做什么都随他。

  此时听萧尚醴道:“母亲要孩儿放那人走,就是要孩儿的命。”她不由深深闭眼,无力叹息道:“幼狸……我不管了,我再也管不了你了。”

  萧尚醴被一左一右两个宫人扶起,太后待他静卧才离去。田弥弥见她泪痕就知道这一步终究是无用,她迈步入内,萧尚醴淡淡道:“皇后来了。”

  田弥弥恭谨道:“陛下昏迷得这样突然,臣妾岂敢不来侍疾。”萧尚醴道:“能轻而易举说服母后,还要多谢皇后。”田弥弥唯有忍气含笑。

  这一夜尘埃落定,萧尚醴却不敢去见乐逾。近在咫尺,仍饱受相思之苦。可即使饱受相思之苦,也要知道那人近在咫尺,才能得一点安慰。他心神疲惫,无心睡眠,召垂拱司两位正使,苏辞道:“属下办事不力,前番陛下垂询之事现已查清,善忍大师是被宗师禁足,被迫在寺中面壁思过。”

  金林禅寺内,一个白衣的年轻僧人在雪中踉跄前行,月光照得他身影单薄,他终于在宗师闭关的高塔前跪下,道:“请师父告诉我,我为寺里助陛下,哪里做错了!”

  如是三声,寺内弟子都听见了,却都不敢出声,也不敢偷看。善忍跪在雪中,不再出声,只握紧手里佛珠,嘴唇开合,念诵不止。

  次日天明,勤政殿外阶柱上都结了薄霜,宫人远远就看见人影过来,惊骇不已,那竟是全套皇后辇驾。宫人十八名跟随,田弥弥走下车,远近宫人全数跪倒,她一身皇后觐见国君的盛装,大袖连裳,珠玉蔽膝,钿钗具备。

  刘寺见得皇后装束,立即入内通传,萧尚醴坐在桌案后,道:“皇后,你想干什么?”田弥弥笑道:“臣妾盛装,自然是为谏天子。”她对着萧尚醴行叩首大礼,萧尚醴道:“寡人告诫过你,不要为结义兄长忘记自己的身份。”

  田弥弥道:“臣妾不为自己的结义兄长,而为陛下进谏。蓬莱岛主对陛下有救命之恩,陛下以y-in谋擒获他,将他囚在宫中视作禁脔,就是不义。臣妾与陛下因义而定盟,今日陛下行不义之事,臣妾与陛下既是夫妻,又是君臣,即使与他素不相识,臣妾也必然会向陛下进谏。”

  萧尚醴道:“寡人有什么不义,寡人与他之间的事,你本来就不懂。与越国和谈事毕,寡人会封他爵位,酬谢他以前为寡人立下的功劳,不义在何处?”

  田弥弥跪在殿中,却抬头道:“臣妾不懂陛下与他之间的事,但陛下就不能为他设想?一个爵位,陛下想困住他三年、五年、十年,还是至死方休?拔舌廷杖之刑,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陛下想让他被困在宫中,还要被天下人耻笑他被废武功沦为男宠又因宠得爵?”

  她眼中本就黑白分明,此刻与萧尚醴相对,自成婚以来初次分毫不让。做到这一步,将过往三年谨慎隐忍毁于一旦,又哪里会是仅仅为乐逾?她此时为的,更是她的母亲。她只恨不能在母亲被迫入吴宫时披肝胆为她仗义执言,又怎能在此时退缩!

  田弥弥口中所说的每一件事萧尚醴都思量过,明知这样做会使那人备受折磨,可他不在自己身边三年,一千余个日夜,自己何尝不是饱受折磨?

  萧尚醴以为他所作所为是顾自己就顾不了乐逾,但又岂知到头来他谁都顾不得——真正使那个人近在咫尺,才知道他若受苦自己就感同身受,因他痛苦自己也痛苦不堪。可即使再痛,也不愿放走那人。知她所言非虚,就更恨她大胆直言。

  他胸中如煎如沸,田弥弥从他面上看不出他心思,也不出言,殿内一时沉寂无声。良久,萧尚醴竟然轻轻发笑,他俯下身猛地攥住田弥弥手臂,道:“你与你的聂姐姐朝夕相见,她情愿为你留在宫中,你知道什么?”

  田弥弥吃痛却不敢挣扎,她从未见过萧尚醴如此,心底发寒。萧尚醴道:“皇后可知道,为何寡人许你留她在身旁?又可知她现在身在何处?”

  他容貌依旧冶丽,可双眸含恨,久视之下极其可怖,放开田弥弥,神色更冷,道:“皇后本无软肋,若不让你有一个心爱之人,寡人能从你身上夺走什么?”

  他竟以聂飞鸾胁迫她!重情义之人就以情义逼她就范。田弥弥跪倒在地,双目望着面前,只看见殿外雪光照入。

  那雪与郊外一样,金林禅寺内,善忍独自跪在雪中双掌合十,掌间垂下一串念珠。他伤势初愈,已经跪得面色青白,如果不是嘴唇颤动不止,还在诵经,真像是被冻僵了。

  塔中这才走出一个清癯枯瘦的僧人,善忍眼中闪过企望,看见那僧人袈裟灰白破旧,又收回目光,哑声道:“师叔……”

  那僧人脸上不动,却低垂眼睛,显露出悲悯,道:“你还不知道你错在哪里吗?”善忍一怔,叩首道:“师叔,弟子真的不知,自己错在哪里?蓬莱岛主确实走火入魔……弟子难道不该降魔——”

  那僧人道:“我只怕入魔的不只是蓬莱岛主,更是萧陛下与你。他入了执念的魔,你入了宣扬佛法的魔。你们已经入魔,却还不自知。”

  善忍从未这样想过,他心中天人交战,道:“但……若不是我相助陛下,我佛教如何能成陛下钦准的大楚国教?三年前佛门弟子出外是个什么景况,而如今,京中谁敢再不敬穿僧衣之人?大楚增佛寺近百座,僧侣数千人,弟子生来就是要弘扬佛法……师父对弟子说过,这是弟子的宿命。”

  那僧人望着他,忍痛道:“师父圆寂之前,说,‘佛门兴亡,或许在此子’,所以你年纪虽小,师兄却收你为首徒。我与师兄都对你寄予厚望,可能正是这厚望害了你。那位萧陛下心思深沉,一言能令佛教成为南楚国教,一言就能令这国教直入地狱!要想夺走什么,总要先让人有什么是可以夺走的。师兄本来无欲无求,他定佛教为国教,是为了用天下佛门弟子要挟师兄,佛门弟子越多,师兄就越要被他胁迫……”

  他转身向高塔望去,又一叹垂首,道:“师父当年说‘佛门兴亡’,修行三十年,我们还是不能免俗,只想到兴,而不去想兴后的亡。师兄闭关多年,我也四处游历,没有多留心时事,事到如今,大错已经铸成。……只怕佛门兴在你,亡也在你,但这兴亡之罪,却绝不在你,要怪只怪师兄与我。”

  那僧人说完就举步向塔中走去,善忍僵在雪地之中,意欲取之,必先予之,萧尚醴给了他想要的,弘扬佛法,原来只为将天下佛门弟子劫持为人质,以此胁迫宗师!他却被弘扬佛法蒙蔽了心与眼,不愿看出那位陛下的用意,致使如今大错铸成,南楚佛门弟子都被天子抓在手中。他双掌间的念珠坠地,过了许久,一滴一滴的热泪落在雪上。

第72章

  勤政殿里,萧尚醴不再理会田弥弥,遣人送走皇后。宫人送上药汤,他才端起,已经有人上前奏事。刘寺看他神情,听完在他耳边低语。萧尚醴自语道:“逾郎,你真是不放过我。”那一声虽然平淡,却带着怅然,说完就离开勤政殿。

  他并没有不许乐逾走出盟鸥馆,可安排在盟鸥馆服侍的宫人来报,那一位乐先生已经在岛外岸上的雪林中徘徊多时。萧尚醴乘凤舟过去,隔着一湖寒烟冷水,就见乐逾高大的身影在林径之中时隐时现,向东城墙走去。

  他连裘衣都没有披,走得很慢,林间地上留一行足迹。宫人都跟在他身后,手中捧着厚裘,情急却不敢上前。

  乐逾以往内力深厚,武功高强,自然是寒暑都可以单衣。如今却与常人无异,在这冰雪消融的天气里如何能单衣漫步。萧尚醴胸口一痛,匆匆赶上,就见他站在宫墙下,停住脚步,仰望宫墙上的一片淡云高天。

  他想走。萧尚醴眸中含情又含恨含痛,站在雪林中,今日雪融,四面林木扑簌簌落下冰水。乐逾不愿留在他身边!萧尚醴周身发冷,如坠冰窖。

  他从乐逾身后走近,若无其事道:“逾郎怎么到了这里,叫我好找。”跟随乐逾与随他而来的宫人都垂首候在几丈外,萧尚醴竟解开颈间系带,将自己的裘衣脱下,披在乐逾肩上,然后将温热的身体贴进他怀中。

  不知他在雪中走了多久,这个人冷得像一块冰,怀抱也如一块冰。萧尚醴犹如感受不到那冰冷,即使那人一双强健的手臂不抱上来,他也要依靠在乐逾怀中,道:“逾郎,你是出不去的……你是离不开我的。哪怕你出去了,在那些江湖人士看来,也已经是……人人得而诛之。”

  乐逾在春芳苑外围攻一战中杀了太多江湖人,他现在没有武功自保,走出楚宫就是死路一条。

  都是萧尚醴的安排,可他却心如刀绞。乐逾不动不言,萧尚醴脸颊贴上他胸膛,道:“逾郎,留在宫中,与我好好过日子吧。你不想濡儿牵扯入皇位的争端,我甚至可以收回谕令,要明鉴司不要再找他了……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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