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秋 作者:关山遥(下)【完结】(31)

2019-05-14  作者|标签:关山遥 甜文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而我却不配做父皇的儿子。”陆佩轩说罢,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天家无父子亲情,陆佩轩与南江帝之间没有亲情可言,与燕怀深之间就更不可能有。他看似野心勃勃,实质却x_ing情天真,分明高坐储君之位,仍像个没断n_ai的孩子,幻想时刻有人提点,有人替他上下筹谋。

  他不是什么大j-ian大恶之徒,只是天生不适合做孤家寡人,却又被一众各怀鬼胎的人捧得太高,最终当了一只没有长全翅膀的小鸟,在顷刻间就摔了下来。

  韩璧明白以自己的身份是不该再多说什么了,便直切正题道:“殿下,不论您心中是否依然对陛下有所怨怼,如今南方叛党作乱,您是难辞其咎。燕怀深为了自保,没有透露燕家军的驻地所在,也不肯交代兵器火药的由来,可他既然借了东宫的势,您总该知道一些什么吧。”

  陆佩轩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似是在沉思,片刻以后才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离开延福观后,韩璧亲自前往东宫面圣。

  东宫悬宕多年,直到三皇子陆佩琅入主才稍稍有了点人气。陆佩琅虽然年纪尚小,却从成储的一刻起便离开了赵皇后,东宫众人均是南江帝为他亲选的内侍,作风严厉,任由陆佩琅如何哭闹着要见母后,都没让他踏出东宫一步。

  赵皇后向来很识大体:“陛下要亲自教养太子,我绝无意见。”

  陆佩琅哭了三天都没人理他,只好乖乖认命读书。

  南江帝对待这位新太子确实是很上心的,每日都让人查问功课、检视礼仪,这一日下了朝后,便亲自到东宫去听他背书,连累韩璧沉默地站在外头,很是听了好一会儿的朗朗读书声。

  不久以后,南江帝出来了,两人缓缓地往外走去。内侍们则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将距离慢慢拉远。

  “他现在如何了?”

  皇帝开口问话,韩璧不得不答:“殿下大约有修佛之心。”

  陆佩轩虽然犯下大错,南江帝却只是废了他储君之位,已是十足宽和。

  “不错。”撂下这么一个平淡无奇的评价以后,皇帝便不再多加追问,然而韩璧心里明白,他今日在延福观与陆佩轩的对话,必然一句都逃不过皇帝的耳朵。

  韩璧不打算再浪费时间,直截了当地汇报道:“大皇子殿下在金光岭一带秘密建有火药库、兵器库各一,燕怀深虽然没有提及此事,但臣以为,他绝对是清楚的。”

  金光岭距离京城不远不近,地处险要,是陆佩轩给自己留下的一条退路,只可惜这条退路如今很有可能已经落到了陆折柳的手里。

  君臣就此商讨一番以后,南江帝当场便下旨清查金光岭一带,而后又谈及韩瑗送回的战报,上头称叛军颓势已现,王师凯旋在望。

  南江帝略一思考,轻声叹道:“若能不打,最好是不打。”

  这位双鬓微白的铁腕君王历经十数年沧桑,心总算是软了下来,只是话虽如此,有些事既已踏出了第一步,便再也停不下来。

  忽然而然地,南江帝开口说道:“辛苦你父亲和兄长了。”

  韩璧顿了一顿,没吭声。

  南江帝:“待你兄长回京,便可直入枢密院。”枢密院统率各地兵马,通常由皇帝的心腹武将任之。

  韩璧只得应道:“臣替兄长谢过陛下。”

  南江帝先是笑了笑,继而叹道:“朕当初答应过他的,自然会践诺。何况他在南方十几年,确实是屈才了。”

  当年韩瑗被贬南方,名义上说是治水,实则却是在时刻监察各地动向,尤其注意搜查大周皇族的下落。对于枯亭在南方的劣迹,他闻风已久,却一直没找到幕后黑手,只得始终按兵不动;直到年初之时,南方门阀派系有了异动,大批难民北上,韩瑗见势不好,立刻请旨回京报备。

  其后京中风云不断,韩璧得知陆折柳与枯亭主人的联系,又因近来废太子传闻过盛,背后必然有人作祟,从而猜测太子极有可能行逼宫之举,于是连夜入宫面圣。

  当夜,南江帝秘密使人南下传旨,即日于几个重要关隘处围闭封城,并提前允下虎符,下令北军南调,以至于叛乱爆发以后,军队极快便控制住了场面。

  这一场仗,打得不仅是前朝叛军,还有那些投机取巧、心存反意的世家门阀。

  南江帝登基以来,外戚颍川宋氏对他是处处掣肘,使他意识到了问题的根源在何处,于是连做梦都想着如何削弱门阀势力,这些年来更是加强集权,一日比一日逼得更紧,终有一日会是你死我亡的局面。

  燕怀深旁观者清,利用这股湖面下的暗涌,徒手掀起滔天巨浪。

  此战以后,世家门阀必然元气大伤,接下来便要整治朝堂,届时又是一批换血与镇压,然而即便那时风浪再大,也刮不到一向识时务的韩家上头。

  “阿宣,你向朕道句实话。”

  “陛下请说。”

  “这些年来,你父亲责怪过朕吗?”

  “没有。”

  南江帝无奈道:“朕要听实话。”

  “确实没有。”韩璧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缓缓说着,“陛下当初答应过我父亲,要清理朝中沉疴弊病,要保时和岁丰,万民安泰,得享海晏河清。”

  南江帝眯了眯眼,往昔在眼前浮现。那时他初登基,一切都看似摇摇欲坠,韩珣是他的太傅,后来成了他的丞相,十几年间,君臣间有过信任,有过猜忌,有过动摇,却始终都向着同一目标。

  “您是难得的明君,他是难得的贤臣,既然如此,贤臣又怎么会责怪明君呢?”韩璧说道。

  南江帝答应过韩珣的事,最终都会做到。

  他是明君,生来薄情,他身边的赵皇后是他千挑万选来的摆设,百官都握在他掌心之中,他需要掌控一切,让他的国家沿着他的想法精密地运转,可见数年以后,他亲自教养的太子陆佩琅又会成为另一个他。

  他此生做过最出格的一件事,就是娶了一个他喜欢的人。

  然而错误会被修正,一切回到原轨,唯独信念不变。

  “你说得对,他当然不会怪朕。”南江帝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仿若随口问道:“阿宣,你呢?”

  韩璧沉默不语。

  南江帝看了韩璧一眼,“你恨朕吗?”

  韩璧眸色沉沉,一字一顿地回答。

  “我不敢。”

  墨奕山门前,悠长的石阶上片叶不沾,沈知秋独自坐在最高的那一道梯级上,百无聊赖地数着台阶的个数,他反应虽慢,却连数数都很认真,一路数到第一百九十九的时候,韩璧便出现了。

  沈知秋站了起来,朝他招了招手。

  韩璧走到他面前时,只见他神色苦恼,先是问道:“怎么了?”

  “岳师弟让我数台阶,说数清楚了以后,再分配师弟们打扫。”沈知秋说道,“结果一见到你,我就忘记数到哪里了。”

  韩璧一听就知道这是岳隐故意在找借口哄沈知秋休息,便配合地拉着沈知秋坐下,笑道:“我陪你数。”

  山间安寂,四下无人,唯有几点虫声鸟鸣而已。

  等沈知秋好不容易数到一百以后,他的肩头蓦地一沉,侧头一望,便对上了韩璧疲惫的眼神,他再一次什么都忘了,只是轻声问道:“进宫很累吗?”

  韩璧:“方才陛下问我,恨不恨他。”

  沈知秋的眼睛微微一眨,又伸手抚了抚韩璧的脸,然而没等他有下一步的动作,就被韩璧扣紧手腕扯进了怀里。

  他看不到韩璧的表情,只听见声音从他头顶上沉沉地传来:“……他逼得我大姐以死明志,我怎么会不恨他?”

  沈知秋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轻轻拍了拍韩璧的背后,没有说话。

  韩璧:“我是个怯懦的人,到了最后,除了逃避,还是什么都不敢做。”

  哪怕是燕怀深那等卑鄙小人,也有勇气倾尽全力一击。然而蜉蝣撼树,飞蛾扑火,在他身上都是因为自私。

  因为自私,所以会受责难。

  韩璧却很清楚,他的父亲和皇帝一样,都拥有一种无私的、高尚的情cao,为了达成政治理想,可以排除万难,可以既往不咎,这种信念叫为万民开太平,它如激流奔涌,所到之处,寸Cao不出,所有的人x_ing顿成累赘,成就一种名为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境界。

  在这种信念之下,他们所有人都是“高尚”的。

  高尚是不可以被责难的,即使它的脚下是尸骨累累。

  可是,凭什么呢?

  他最终与这虚伪的一切格格不入。

  由此至终,他维持着人的本x_ing,任由爱恨丛生,竭尽全力地保持着最后那么一点人之常情,他懂得许多大是大非的道理,而这些道理最终成了枷锁,他无处摆脱,既不能谋逆泄愤,更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久而久之,便只能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逃进他看似冰冷的硬壳里,再也不往外踏足一步。

  他可以接受一切背后的不得已,可以理解那些高于爱恨情仇的所谓追求,可以在这种掠夺一切的残酷面前苟延残喘,只是始终不能原谅。

  “知秋。”韩璧轻轻地唤他的名字,“你会恨陆折柳吗?”

  沈知秋微微地点了点头,杀父仇人,如何能够不恨。

  韩璧:“如果你竭尽所能,付出一切,还是不能杀他,你待如何?”

  沈知秋沉思了片刻,慎重地答道:“若只是为了杀他,我不可能付出一切。”顿了顿,“他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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