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下)【完结】(36)

2019-05-14  作者|标签:司马拆迁

  瑶昆带着得意的笑大步迈入,此殿名为神人殿,就是因殿内有神人铜像,却不仅是神人铜像,更有铜狼铜豹铜虎蹲坐拱立殿两侧,神人铜像旁还有铜树桂花。瑶昆走过种植桂树的殿堂,直到深处一间寒幽的石轩静室外,温柔又快意地道:“至和,我刚刚赢了最后一仗,立即来看你。整个北汉,整个天下,只有你是我想要分享喜悦的人。至和,你知道我的心意吗?”

  “至和”是瑶郡主的本名,意为和平。这神人殿在北汉宫中被视为圣殿,舒效尹在世时每次国师驾临都是驾临此殿。待国师去世,十余日前瑶昆掌握大权后,便将瑶光姬留在此殿中。

  他听不见瑶光姬回应,也全不介意,仍温柔道:“你知道我才去了哪?方才我亲自带人围住老大老二,老大知道他完了,居然拔出刀来抛给我,要和我决斗——”

  北汉重武勇,贵胄之间一方解下佩刀约战另一方,另一方就必须接受约战,否则就是人人鄙夷的懦夫。瑶昆说到此处,神色越发欢畅,他看似大大咧咧,其实狡猾得很,从不曾让自己陷入过一次被人约战的境地。

  他抚摸腰间金刀,笑道:“这回老大挑战我,他倒是以为我绝不敢应承,也不想想为什么我从前不敢和他动手,今时不同往日,父汗已经死了。我先装得打不过他,被他逼得屁滚尿流,在泥土里打滚,刀也滑出手,他被我诱近。至和,你知道,我自五岁起靴筒里就藏有匕首,我一扯住他的发辫,把他的头像马头一样拉高,他就被我的匕首割了喉!刀锋划过他的喉咙,老二之前和他你死我活,可看见他的血涌出,就呆住了,吓傻了,眼睛睁得和死了的老大一样大。”

  他笑着说话,犹如不知道自己话中有多少轻描淡写的恨意。他的母亲是被掳来的南人女奴,辗转几手,被进献侍奉了还是王子的父汗一次。没想到那一次便有了孩子,北汉讲究子以母贵,他是女奴的儿子,父汗私生子不止一个,无意认他,他与母亲过着只比其他宫中奴隶好上一些的日子。虽衣食不缺,却要忍受两个王子的欺辱。他们不敢欺负父汗的异母弟之妻松里雅夫人生的父汗名义上的侄子,实际上的私生子,却敢欺负他。他已经不记得有几次,他的两位兄长让手下武士围成一圈,防止他逃跑,然后割断他的头发让猎犬嗅过,放犬追逐撕咬他,他又是何等狼狈才逃出包围。

  小时候每次受伤有母亲心疼照料,但七岁时母亲重病,宫廷中所有医师都因大王子出疹而守在他床边,他遍寻医师不可得,跪在大王子寝殿外只求一颗山参去煎为母亲吊命的汤药,但大王子身边的太监踩着他说:“医师,有得是,但是没有一个人会离开殿下床边一步;山参,多得是,放到发霉也不让你们这样的贱种吃!”

  唯一对他好的,只有右亲王的七郡主。她自遇见起,便不曾看低过他。那年他失去母亲,在骑场外黄Cao上独行落泪,以袖拭泪时,却见一匹骏马嘶声停在眼前,玉鞍上端坐一个约八、九岁的贵女,身后是穿蓝色骑装的侍女。那马毛色雪白,女孩偏穿一身色如烈火的红色骑装,一双红色小皮靴,发黑如墨,不似中原的女童扎总角,而是用浅紫色的丝帕系住,肌肤如凝雪,年纪虽幼小,但单是那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就已经美得有些凌人。她令侍女勒缰,问道:“你哭什么?”

  她话语之中既无倨傲不屑,又无垂怜悲悯,当时的他不答,只红着眼圈忍道:“你是要我为你牵马吗?”陪侍两位王子的贵胄少年都要他牵马,若是走得慢了,还要让他被马拖。贵女们听兄弟说起欺辱他的事,有时也三五成群凑个趣。

  那女童却皱眉道:“你愿意?”这是头一次有人问他可愿意。他默然不语,走上前拉起缰绳,她回头对教习骑术的侍女嘱咐一声,侍女翻身下马。他牵着马带她向林中走,过了片刻,才听她平平道:“你还没有说为什么哭。”

  他道:“我母亲,不在了。”她一点头,也不做无谓的安慰,只坐在马上,待到在骑场内走完一圈,侍女来请她回府,她才道:“我的母亲是父王的侧妃,在我两岁时就不在了。”

  此后她每隔五日来骑场骑马,他便在那一日无论如何都会冒险到骑场等着与她见面。她与他一样小小年纪就不是多言之人,有时相处半个时辰,并无一言,却自得其乐。直到有一天,他被二王子和他的扈从堵住,赶得他从骑场山岗摔滚下去,头破血流。那一天她对他说:“我要拜国师为师学剑,若拜师成功,便上天阙,不会逢五就来骑场了。”

  他莫名大怒,发起狂来,说了许多,道:“国师怎么会收你!哪怕你是右亲王的女儿,国师连左亲王的嫡子都不收,又怎么会收一个丧母的郡主,一个九岁的黄毛丫头为徒!如若你能是国师的弟子,我就是王子了!”

  她却仍是平静道:“若是我能拜国师为师,我就设法请国师说动汗王,认你归宗室。”这是她那日离去前的最后一句话,三日后,他听说,右亲王的郡主登上天阙,求国师收她为徒,传授剑术。国师说她四柱生辰颇有意思,若她能挥剑十万次,便收下这个女弟子。她就真的不眠不休,挥剑十万次,成为国师的亲传弟子。

  他再也没有在骑场见过她,以为她已经将他忘怀,过回浑浑噩噩任人践踏的日子。谁料半年后,天阙铜鹤展翅,国师驾临神人殿,国主沐浴更衣,与之密谈,密谈后,竟遣使者宣召,认下他为三王子,赐他国姓“瑶”,改姓名为瑶昆。

  他知道是谁说动国师,即使他不相信,她也没有辜负临别时说出口的承诺。自那一天起,他就立誓,她使他能够得回王子的身份,有朝一日,他会把曾欺辱过他的人都踩在脚下。他会成为汗王,让她成为最尊贵的女人,北汉的王后。

  瑶昆独自回忆往事,想起记忆中的瑶至和,想起无数次忍得咬牙切齿,被那恨与辱煎熬,辗转难眠,夜半追逐床前月光走出卧室,遥望都城外天阙的方向,心中一时酸楚,又一时有种踏实的柔情。

  他负手笑道:“不说这些了。至和,不要怪我强留你在宫中,不让你回王府,就是你的父亲,也不想你回王府。右亲王虽尊重国师,却也一直不满磨剑堂把持朝纲。比起有个女儿成为下一个国师,他显然更愿意女儿做王后。”

  说及此,又字字发自心底,道:“你不要……怨我,我不想强迫你做我的王后,但我也怕。我唯一的比这世间其他男人好的,不是我是北汉汗王,能与你般配的男人地位都不应亚于我。我比世间其他男人好,好在我敢把这一颗心剖出来给你看,这一颗心是对你的真心,天长日久以心对你,你要爱上一个男人,只能是我。但我不敢不逼你,不敢不让你父亲逼你,不敢让你留在天阙闭关,我怕你一旦成为宗师,太上忘情,我今生就连一线希望都没有了。”他语气笑中带着寒意,到“连一线希望都没有”时已经森冷起来。

  石室之内,瑶光姬两指轻抚佩剑分景,神色淡然,却在听见她的父亲右亲王更希望有一个王后女儿时双目决然一闭。她从始至终不说一字,面对石壁,看不见衣裳面容,只留一个披在五色孔雀裘里的背影。

  只听瑶昆在石室外道:“至和,我不多打扰你,左右亲王还在等我,老大死后还有些事要料理。但我等你。”

  此时的江湖也是动荡不已,自四年前楚帝的垂拱司雷霆一般夷平霹雳堂,南楚江湖名虽存,实却亡,江湖人士不是勉强支撑,就是投身军中,或依附达官贵人。如今西越归楚,西越宗师已死,首徒闻人照花半年之后,也憔悴支离,早早逝去。剑花小筑一脉无人支撑,门派已经不存了。只是西越毕竟不是自家南楚,楚帝以镇抚为主,不曾对江湖下狠手。

  但当今天下宗师尽丧,北汉武林自是首推瑶光姬,中原武林之中隐隐涌起一股浪潮,更要推蓬莱岛主与瑶光姬相争,无论排什么兵器榜剑榜,竟都不约而同,不是不许瑶光姬这北汉女子上榜,就是非要让“颀颀”凌驾于瑶光姬的佩剑“分景”之上。

  乐逾听闻却道:“岂有此理。”林宣见他眉峰低压,这位岛主是真动怒了,随即却见乐逾由怒转笑,挽起衣袖提笔,语带哂笑道:“这一期《蓬莱月闻》剑榜排行由我来拟。”

  中原以《武林志》为首的四版排行推蓬莱岛主为剑中第一,《蓬莱月闻》的第一却是“分景”剑主瑶光姬。不仅如此,这一版排名由蓬莱岛主亲拟,他竟将第二到十名空出,剑首瑶光姬后直接是十一名,以示这第一名与世间其他剑客有天差地别,旁人腾云驾雾也难追。

  垂拱令的府邸内,顾三公子看见新一期《蓬莱月闻》,笑得前仰后合,手腕一松,手上的锡包水精凸镜也滑落了。藤衣蹙眉不解,将一盏鲜秋莼羹放在几案上,道:“有这么有趣?”

  顾缇缃年仅三岁,头发生得极好,色如鸦羽,不留覆额的碎发,只披在两肩。因两年前与父母同去禅寺祭拜外祖母,禅师说这孩子心冷,尘缘太浅,要随身带些灵物压一压才好,便赠她一串红珊瑚项链。如今颈上戴殷红的珊瑚长链,眉间也点一点朱砂,愈发显得童稚之中见出秀美。此时见父亲笑得失态,也抬头不解地望着他,神色与母亲颇为相似。

  顾三眯眼看着妻女,满足笑道:“有人想推他与瑶光姬相争,文人相轻,武人也相轻。却不知文人能相轻,也能相重,剑客也是如此。世间唯一能知‘分景’剑之主的人是‘颀颀’剑的主人,最重‘分景’剑之主的人也是’颀颀’剑的主人。”最了解乐逾之人或许是那位陛下,最了解蓬莱岛主之人或许是他春雨阁主人或蓬莱岛上万卷书库中那位辜先生,但最了解剑客乐逾的人唯有同样身为剑客的瑶光姬。因为相知,所以相重,因为相重,所以绝不容人侮辱对方。顾三只想看热闹,惋惜道:“可惜没人敢出言侮辱他或是瑶光姬,否则不知道江湖中会有多少人瞪掉眼珠。谁敢侮辱瑶光姬剑术,最先提着剑去教训那人的绝不是瑶光姬,而是他乐大岛主。反之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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