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下)【完结】(14)

2019-05-14  作者|标签:司马拆迁

  却听金石之声大振,振聋发聩,那峰顶竟忽然向斜下方滑去,砂石簌簌,山峰从中被人削断,削面光滑,半座山沿着那削落之处滑动,又坠入深海,不能尽数被海水淹没,在海面上留下碣石。

  这海与山的遗迹出自一柄剑、一人之手。舒效尹评道:“一剑开海,一剑削山,四十年来我唯一酣畅的一战就在此,可惜世上再无乐羡鱼。”世上不留她的遗迹,斯人此去,唯有舒效尹的天地之“象”中留有她昔日剑痕。今朝便以剑痕示乐逾。

  乐逾遽然退后,舒效尹知道他看出了。乐逾双目扫来,道:“这并非你与我母亲三十年前的一战,而是近十年内,她自‘微妙’入‘通神’以后。”

  乐羡鱼与北汉国师的第一次论剑,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有人写出传奇,道是那一日隔江论剑,她如何凌波涉江,在何处江浦整过环佩,何处又有她遗留的佩兰香芷。但乐羡鱼死前赴北汉,与北汉国师二度论剑,则是任何人都闻所未闻。

  更有可能,她天人五衰之际还与宗师之中第一人论剑,便是因这论剑而死。

  舒效尹道:“你来是要与我一战,既要与我一战,不妨先观此剑。”语罢将袖中剑抽出,剑光如雪,弥漫一地。乐逾瞳孔收缩,弥弥手中吴帝为她“寻得”的纤纤是假,北汉国师手中竟有真纤纤!

  乐逾疾声道:“纤纤为何会在你手里!”

  舒效尹道:“那一战中,你的母亲折断‘太阿’。那一战后,却没有带走‘纤纤’。”他眼前只见当年,那丝巾道冠束发,一身青衫道服的绰约女子连夜邀战。她能引江海之水,他就让天地间都是沙漠瀚海,纵有江海水,倾倒其间也会沉入泥沙。但她却使江海水须臾之间尽化冰雪,瀚海纵横百丈冰,她足下水波化为冰崖层层涨高,随她冰雪之中出一剑。

  夜色下冰崖寸寸裂开,那一道纤纤剑光漏出,唯有剑光如皓月冷千山,划破夜空,映照万顷冰川,却不是刺向他,而是从她掌中抛出。他的剑锋刺入她肩头,她眉心微蹙,却唇边含笑,素手失去血色,两指轻拈“太阿”,翻腕折断剑锋。

  乐逾握紧颀颀道:“为何——”

  舒效尹眉间闪过一丝怜悯,道:“若‘太阿’仍在我手中,你岂有半分生机。”

  她以一身修为,折断太阿,为乐逾今日换一线生机。她将初生幼子的命格为赌注,用乐氏命数承担宗师带来的浩劫,可最终还是不忍,还是愿用x_ing命护她的骨r_ou_最后一次。终有一日,她知道她的儿子将登上天阙与当世第一人一战,知晓这三十年来的前因后果。到那时他恨她也好,念她也罢,这一世在他知道天命棋局以前,她与他母子之缘已尽。她既不惜拿独子的命格与北汉国师豪赌,也不惜为他拼却一死折断太阿。

  那一日战毕已是黎明,她肩头染血,却只以丝帕拭衣。当那素帕染血,随风飘落,冬日初出云端,她人已远去,只留纤纤剑遗落在地。依旧是盈盈凌波步,却再不似往日作女冠子打扮佩剑远游,不能再一步飘出数丈。她本就天人五衰,经此一战,经脉寸断,只余真气支撑,到这一口气也散了,就会力竭倒地,就此长睡不醒,直至身体化为尘土。

  乐逾骤然悲恸,难以言喻,一时之间喉中失去声音,只是闭目,良久道:“我母亲,她留了什么话?”

  舒效尹抚纤纤,想起她临行前留在天阙长风里的一句,道:“她说,‘不如归去’。”

  归去是归于何处?她自山海间来,自然要归于山海。但这世间哪一处不是山海,哪一处不可埋骨归去?舒效尹记得那一日她不应该多耗用真气,仍要潇潇洒洒,提气轻身,迤逦而行,遥遥见得向西行去。天阙再往西,是绝域孤岭,人迹罕至,却极其壮丽。她就这样一路西行,尽管走得比平常慢许多,却能更仔细地看山看水,无论在什么地方用尽力气倒下,或托身于山,或纵身入海,都算到这世上远行过一遭,兴致已尽,可以归去了。

  舒效尹看向乐逾,在他眼中,子不如母,乐羡鱼三十岁时早有与他一战之力,乐逾却枉费思憾与沈淮海相助,只不过刚摸到伪宗师的边。舒效尹倦怠之余也觉无味,沉吟道:“为你母亲,我再给你一次抽身退步的机会。”

  乐逾握颀颀在手,扬眉道:“不必。”这世上哪个男儿不想与天下第一人一战?舒效尹低笑道:“既如此……”母亡于他手,子不应再亡于他手——但这对母子非要如此,他便许她与他一死。

  太阿已折,他袖中所藏是“纤纤”,舒效尹道:“出剑。”乐逾长剑追来,忽起长风,吹拂天地,舒效尹竟被风吹得退开数丈,散发广袖,犹若神人。

  剑尖离他越来越近,那一剑是乐逾所创“神鹰”,取意“神鹰梦泽,不顾鸱鸢。为君一击,鹏抟九天。”这鹏抟九天的一剑几乎割裂衣袖,舒效尹长声吟道:“意树发空花,心莲吐轻馥。”

  剑锋与他身躯之间,忽现一层金光,他以手掌抚过,两指间金芒盛放,竟在须臾间生出一枝金莲,与思憾的宝相金莲一般无二!乐逾虽惊,剑势却停也不停,向舒效尹逼去。舒效尹气息一丝不乱,道:“第一招。”语罢倒持金莲,与颀颀相撞!

  思憾的金莲之“象”乐逾已经破过,此时剑刺入莲花,才知这金莲之“象”与思憾的金莲大不相同。舒效尹以“法天象地”生出的金莲比思憾更坚不可摧,这一激撞之下颀颀与金莲发出金石振鸣之音,乐逾虎口发麻,连带整条手臂都麻痹起来,剑招在这一碰下即刻带上凝滞之势。

  但舒效尹并未出全力。乐逾心思电转,他所说“第一招”是什么意思?剑未出鞘,“象”是他人之象,舒效尹有意相让,也是他这宗师之中第一人本x_ing自傲,与晚辈过招要让上几招。

  乐逾心道:我且看你让到什么时候!不顾手臂震麻,又出一剑“神靡”,这一剑有神鬼惊骇之威,舒效尹身形又后飘,吟道:“红尘朝夜合,黄沙万里昏。”乐逾听得“红尘”二字,已知他要用谁的“象”。果然他双袖之中扬出两卷红浪,遮天蔽日,全是纷扬的绯红飞花。

  漫天飞花在乐逾“神靡”一剑下被震散,碎为胭脂般的细粉。舒效尹仿佛有些讶然,乐逾这一剑在他预料之上,他唇角带笑,道:“第二招。”

  他每一招都拟出一番乐逾曾破过的“象”,但细究之下,千变万化,舒效尹竟能将每一位宗师的“象”一一施展,施展得比那些造出这“象”的宗师更为精妙。

  他早知乐逾自创神字四剑,第一剑“神鹰”就是脱胎于当年与瑶光姬的论剑,又在论剑后悉心打磨。这四剑之中,论威力“神鹰”亚于“神靡”,“神靡”又亚于伤敌也自毁的“神龙”。如今一见,“神鹰”“神靡”两剑虽还不能与宗师比拟,但“神靡”这一剑已经隐约流露出宗师气象。

  舒效尹有意再让他一招,不待乐逾先出剑,曼声吟道:“骸骨积如京,流血成沟渠。”这句诗景象可怖,但他吟咏之声却一派悠然从容,有如走在血池r_ou_林旁,却不沾一点污秽血腥。

  人r_ou_成山,血流成河,尸山血海,是血衣龙王师怒衣的“象”。那尸山血海将他围绕,腥臭浓腻的血污缠住乐逾的脚,他几乎成了血海中的孤岛,却眼看要被这血r_ou_淹没。

  整个天地犹如一张血盆大口,旁人至此应该退,纵使是半年前的乐逾,没经历过金莲法象、红尘之象,他也会退。但这六个月来,他得两位宗师倾囊相授,修为一日千里。初见金莲之象时,他以“神鹰”“神靡”都不能破金莲之象,唯有顿悟出“文殊”,才能破象而出。在剑花小筑外遇沈淮海,领略乱花红尘之象时,也唯有仍用“文殊”。“文殊”虽也是他所创,却是经过两位宗师点拨,不能视作他一人创出的招式。

  只要还能支撑,见真章以前,他就不会出“文殊”。尸山血海,他以“神龙”抵挡。颀颀光芒大盛,涨出数丈,他双目之中映照剑光,“神龙”这一剑出,剑光宛如蛟龙入血海,翻滚挣动,将这晦暗不明的血狱挣破,颀颀长鸣如龙吟。

  舒效尹袖中纤纤微动,名剑相知,更何况纤纤与颀颀本就渊源深厚。第一招金莲幻象,第二招茫茫红尘,第三招血池尸狱。三招已过,不必相让。只听“叮”的一声,纤纤剑弹出鞘。

  乐逾胸中一阵刺痛,他上一次见纤纤出鞘就是十六岁时被母亲打落海中。此后再不曾见母亲用过纤纤,只见母亲抚剑沉思。如今才知她当年反复沉思的是什么事。

  旧日纤纤在母亲手中,剑锋上的光如月色,出剑时如裁剪素帛,割裂白绢。纤纤是一柄女子之剑,较颀颀短窄,较世间大多数男子的佩剑短窄,轻灵锋利,可藏于女子春衫薄袖之内。如舒效尹一般的高大的男子使来应当怪异,可舒效尹驱使纤纤却如行云流水。

  不是他握住短剑,舞剑若行云流水,而是短剑为他御使,环绕他身侧如行云流水!舒效尹念道:“天地解兮六合开——”

  纤纤划开他先前所造就的天地,那天地本是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此刻一苍一黄二气又混为一体,在他身外环绕,越流越快,那分明是他的宗师之气!

  这是他一手所造天地,在这天地之中,乐逾连接近他都做不到!苍黄二气暴涨,乐逾也被两股气击中,推出数十丈,颀颀几欲脱手而出。伪宗师与宗师都有“气”护体,在双方之气相弹时,就在顷刻之间,宗师之气已经震伤乐逾肺腑。

  他却不退,猛力以颀颀刺入地上,双掌交叠握住剑柄稳住身形,入地一尺的颀颀在地上划出一道深痕。他不退半分,反而在这宗师之气的压制下,一步半步,一分半分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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