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宇鄙视地“切”了一声，但心底觉得能做主给一个大人起名字，还是很酷的。
那天他们玩了整整一天，丁宇也真的留在陆承平家里吃了晚饭。虽然陆特曼看起来只是普通大人的样子，但普通大人的样子也有特别的好处。他可以陪着他们玩任何一种游戏，哪怕是大人们都不喜欢的和泥巴，也绝对毫无怨言。况且他和他们玩的时候，既不带着那种大人们特有的宽容宠溺不计较，也没有敷衍和不耐烦。
准确的说，他很听话，甚至偶尔会带点惶恐。丁宇还小，这时还不能将机器人的状态形容得清楚明白。对陆特曼初见的评价，也是他成年后回忆起这一天才概括出来的。可是这并不妨碍他感受到这一点。
不管过了多少年，他还是清楚的记得，当时他失望地坐在地上，带着微微的不满仰头去看朋友捡到的机器人。然后那个“大人”微微抬起头，牵动嘴角做出自然的微笑。他的表情程式化的完美无缺，可是眼神却和丁宇想象中一模一样。那是可怜的、需要得到保护和帮助的目光。
晚上回家的时候，丁宇拉着机器人的手，被他送回家。一路上丁宇问了机器人很多的问题，比如“你吃什么”、“需要睡觉吗”、“你几岁了”这种，还比如，“你为什么会被陆承平捡到？”、“你以前的主人不要你了吗？”这样的。
机器人一直低着头，耐心地听他提问，耐心地为他解答。直到被问到后两个问题，丁宇记得他沉默了一段时间仿佛在思考答案，然后仍然温柔而耐心地回答，“是啊，因为从前的主人不要我了，所以才被小主人捡到。”
因为被机器人拉着手，即使不看路也不会跌倒，所以丁宇一直看着他黑色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小男孩就会觉得自己的心又酸又软，“如果是我捡到你就好了，我可以让你睡我的床，不会让你睡储物间的……”
他遗憾又伤心地低下头。因为没有提问，所以机器人也没有回答，他只是停下脚步，蹲□，“您累了吧，我来背您吧。”
（3）
对于两个孩子来说，友谊是真挚的，但也是脆弱的。丁宇越常去陆承平家里玩，就越喜欢他家捡来的机器人，然后越加羡慕好运的朋友。就算是原本粗心大意的孩子，在面对最喜欢的东西时，也会比平时细心些。
丁宇渐渐变得不能容忍机器人对待他，与对待他正真主人之间那细微的不同。都是小事罢了，比如他们游戏间一个输赢的判定，一点依从于绝对服从主人定律的偏颇。丁宇其实是个耐摔打的皮猴，从上小学起就没在学校哭过鼻子。但某一天，他和陆承平又一次意见相左，陆承平朝他大吼，“我不和你玩了！”，之后转头对他的机器人说，“我们走！”
丁宇涨红了小脸挡在陆承平和机器人之间，仰起头伸手拉住机器人的衣摆。
那时候男孩虽然比第一次看到这个机器人时已经长高了许多，可是已然只到成年人外表的机器人腰间而已。他以为自己对这个高个子大人比陆承平要好得多。他剩下所有的零花钱，给这个朋友家的机器人买零食；他把家里自己的被褥偷出来给他盖，把爸爸的衣服给他穿，就算挨打也绝不出卖他；他从来不像其他人那样随意对他发脾气，不好好同他说话。男孩以为他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对机器人好，他希望他能站在自己这一边。
可是机器人掰开了他的手，甚至没用多大的力气，就可以让丁宇憋红了脸也完全无法防抗。
那天丁宇是哭着回家的。他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伤心，在手被从机器人衣服上掰开时，虽然觉得丢脸，但眼泪根本来不及遮掩就一下子滚出眼眶。
“机器人这种东西，不是你对它好他就会喜欢你的。它只是机器，按照程序听从主人的吩咐。不要把它当作朋友，它只是工具，就像冰箱和电脑。儿子，你懂吗？”回到家之后爸爸发现了丁宇的红眼圈，短短几句套出儿子被惹哭的原因后，男人摸着儿子的脑袋耐心地教导他。
丁宇不是特别懂，但他没有再去过陆承平家。倒不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和朋友闹翻，他只是长大了点，明白这世界上的事不会事事尽如人意，付出也不一定会有回报。有时他路过小巷，还会探头探脑去寻找，希望有一天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按照程序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忠诚温柔和气的、比冰箱和电脑可爱得多的一台机器。
（4）
如果不是几年之后的事，也许等丁宇长大，他就会慢慢忘记陆承平家里有着傻气名字的过时机器人。但世事从没有如果，十四岁那一年，陆承平再次在课间找到丁宇。这个少年狭长的眼睛下挂着大大的黑眼圈，吞吞吐吐地问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你还记得我小学时捡到的那个机器人吗？我记得你喜欢他……你愿意买走他吗？”
丁宇思考了一会，“我今年的压岁钱还没有用完，加上零用钱……如果不够的话也许还可以卖掉一部分漫画书？——当然，我愿意买他，多少钱？”
陆承平摇了摇头，“钱什么的不重要，你先跟我来。”
丁宇跟在陆承平身后，两个少年像多年前那样相伴回家，但一路上并没有那种相熟的笑声相伴——陆承平心事重重，丁宇莫名不安。
在丁宇印象里陆承平原本素来整洁干净的家，这一次堆满了杂物和灰尘。陆叔叔和阿姨冷着脸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在等待放学回家的儿子，看到丁宇，他们的眼神里透露出一丝诧异。但很快，陆叔叔看起来似乎就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
他狠狠吸了一口手里的烟蒂，对丁宇强笑着说：“小宇好像很久没到叔叔家里玩了！不好意思，平平不懂事，我们早就跟他说好了，今天家里有事，叔叔给你赔礼道歉，你今天先回家吧，明天叫平平叫你到家里吃饭。”
丁宇没有说话，视线越过陆承平的父母，落在站在角落里的机器人身上。他是冷冰冰的机器，不会有黑眼圈和憔悴的脸色，但丁宇就是觉得他看起来很不好。虽然在大人面前一贯是个听话的聪明好学生，但丁宇听到自己说：“叔叔，我求平平把你们家的机器人卖给我，他答应了，我来带他走的……”
“什么！”陆承平的妈妈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地回绝道，“那不行，我们不能把这种东西卖给你！你妈妈如果知道了，一定会……”
陆承平的爸爸制止了他妈妈，“好了！”
他把烟按在烟灰缸里，“平平没跟你说过吗？我们家的机器人已经过了使用期限，今天要把送回厂里回收的。小宇，平平要了你多少钱，叔叔代他跟你道个歉，先帮他把钱还上……”
“爸爸！不要把他送回厂里销毁！”
“我不要钱……”
两个少年同时开口，丁宇愣了一下，终于明白他小时候觊觎了许久的机器人要遭遇什么样的命运，他难以置信地逐一望着眼前三个人，他们的眼神告诉他他完全没有想错。他惊讶地绕过陆叔叔，拉过他身后的机器人，用力扯着他向门外走去，“我不要钱，陆叔叔，这个机器人现在是我的了！”
陆承平帮他挡住自己的父亲，丁宇拉着仍比自己高出半头的机器人，只想飞快地逃离好友的家。
“小宇，别闹了！”陆叔叔大叫，“停下，不准出去！”
丁宇已经尽力去拉机器人了，但他绝望地发现，与这非人机器的力量相比，自己仍像小时候一样没有反抗的余地。机器人甚至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就轻易掰开了他的手。他黑色的眼睛像那时一样没有落在他身上，就利落地转身回到陆叔叔身边。
丁宇和他小时候的朋友对视，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深深的绝望。两个少年束手无策，机器人程序上既定的主人不是他们，也许平时他很听话……但现在，他显然只听陆叔叔的。他们谁都没有能力救他离开，在他毫不配合的情况下。
丁宇扭头跑出了朋友的家。
（5）
如果当初是自己捡到那家伙就好了，或者他和他的朋友……更加年长一些，真正是可以主宰机器人命运的大人……就好了。
丁宇忍着眼泪跑回家，翻出所有的零用钱。当这个少年走下出租悬浮车，小跑着冲进机器人回收站时，他正好与陆承平一家三口擦肩而过。对于少年这种不肯放弃的执着，连刚才还在为机器人与父母争吵的朋友，都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很多年后，丁宇无数次感谢自己少年懵懂时的勇气和坚持。如果当时轻易地放弃，那么他该有多么后悔，他就会永远失去自己所爱慕着的、无可替代的人了。他哀求回收站的员工，用自己所有的零花钱换来了一份机器人的记忆存档，以及他的配置记录。
少年怀揣着小小的记忆芯片，最后一次打量他从童年直到少年时代都在默默憧憬着、希望能够拥有的机器人。在工作人员没有注意到的短短一段时间里，他站起身，摸了摸一贯沉默温顺的机器人漆黑的头发，机器人抬起头，平静呆板望着他，他那么像真实的人类，可是面对被销毁的命运却冷漠得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