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缘
容念自小在寺里长大,不知生身父母何许人,灵蕴寺就是他的家,寺里的人亦是他的家人。本就生的包容温软的心肠,又在佛法侵染中长大,不大地年纪就有着一副菩萨心肠,还带上了股跳脱红尘嚣嚣的淡然气质。
能有个小师弟自是欢喜的,其他师叔门下少说都收了三两弟子,自家师傅却只有自己一根独苗,怎说都还是有些寂寞。
容念是把所有的柔软关心倾注给了未艾,就想着这个小师弟能欢心些。
头天夜里未艾啃了半个冷馒头,肚子不再咕咕叫后,才勉强睡了过去。
卯时需上早课,起床钟响,容念收整好后,未艾还蒙着被子呼呼大睡。
这第一日的早课万不能迟了,容念伸手摇摇未艾,未艾哼哼两声把被子裹得更紧,他无法,把未艾的衣服拿过来放在一边,爬上床掀被子。
受到寒意,未艾哆嗦了一下,迷迷糊糊地叫了声:“娘,再让我睡会。”
容念心里不是滋味,但再不起早课定是要迟了,迟了两人都要受罚,现下跑过去还赶得及,他不想小师弟再雪上加霜。
“醒醒,早课迟了师父要生气了。”
并不是娘的声音,未艾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在哪,怔怔地坐起来,容念把寺里发的僧袍递给他。
他没穿过僧袍,缠缠绕绕的衣带袖子不知该如弄,心里又急又伤心,渐渐眼睛里又聚上了水汽。
容念瞧他可怜的模样,上前把裹成一团僧袍理好,一件件帮他穿上,系好衣带,“好了,”容念让到一边看了看。
未艾爬到床边准备穿鞋,盯着地上的鞋子,想到以前都是有人伺候他穿的,旁边儿还有清练姐姐端着红枣莲子羹喂他喝,于是方才聚的泪水儿啪嗒啪嗒就落了下来。
容念没见过穿衣服把自己穿哭了的,不知所措地顺着未艾的发顶,轻声地安慰:“别哭了,别哭了。”
忽又想起再耽搁跑都赶不及了,于是蹲下身把鞋子给未艾穿上,拉上他就跑出门了。
往日容念都是最早到的,能坐在最前排正中的位置,这时师兄弟都到了,他们只能靠边坐在最后面。
容念让未艾坐里面,自己坐在最边缘,才坐好讲课的启和师叔就来了。
未艾娇生惯养十载,哪起这么早过,加之昨夜睡得也晚,现下困意袭来,盘坐在蒲团上听着经文,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睛已经眯缝上了。
未艾的黑发本就在一众光溜溜的脑袋中格外显眼,偏生还摇来动去,启和实在看不过眼,于是叫他站着醒醒神。
虽然其他人都持规矩没向他投来一眼,但未艾还是憋得满脸通红。
未艾被“罚站”后,容念就专不了心了,他偷偷地斜眼向后瞄,瞧见未艾的蒲团上晕了几团水渍,又哭上了。容念心里是急得不行,但又无法,只觉得今日的早课怎如此慢长。
一日入了佛,日日皆需诵经,岁月欺年少,未艾渐也没了悲伤,沉下心,剃了发。
未艾十六岁时,容念已及弱冠之年。
今夏格外闷热,入伏后酷暑更是难耐。寺里稍年轻的小和尚都热得静不了心,偏生启荣主持在这时要两人下山化缘。
这日日头正盛,蝉鸣得撕心裂肺,未艾和容念正行至一处山坳里,山里多树,凉爽稍许,但二人走了大半上午,汗还是顺着脸颊颗颗滑落。
正午太阳当头晒,未艾已经有点虚脱了,此时实在想能有水一口解解渴。
容念走在前头,未艾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许是阳光晃花了眼,未艾脚一软就跪了下去,容念听见动静忙回身拉了他一把。
“哪里不舒服?”容念摸了摸未艾的额头。
未艾摇摇头:“就是渴了。”
不只是渴了,现下整个人眩晕得找不了北,可就算把这告诉了容念,荒郊野岭地也不能有个解决的法子,只会徒让师兄更担心罢了。
容念见了未艾苍白的脸色,知是比他自己说的要严重些。
容念焦急的望了圈四周,密密的林子挡住了视野,根本没有可供求助的人,只得又搀着未艾小心翼翼地走。
走了百十来步,容念隐隐听着点水流声:“我听着有水声,你再坚持些。”语气中略有着欣喜。
朝水声方向拨开一处丛林,便见有条约一步宽的溪流,容念让未艾坐在y-in凉的大石上,自己拿了碗到溪边,舀了满满一碗。
容念走回大石边蹲下,未艾想伸手接过,容念却直接将碗递在了他嘴边,未艾渴极了,就着碗“咕噜”几口喝完了。
“可好点?”
“无大碍了,谢谢师兄。”
“还要吗?”
未艾点点头:“我自己来就行。”
看未艾缓过来的脸色,容念放心了许多,才觉自己也口干舌燥得很,于是复又到溪边,舀了几大碗喝下去。
未艾等着缓过劲来,起身到溪边,蹲在容念身旁,也喝了好几大碗。
等着喝饱了,两人一齐抹抹嘴角,看着彼此晒得通红的脸,突然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容念用袖子擦了擦未艾额角的汗。
未艾僵了一瞬,抬眼望向容念的眼底,仿佛蕴起了万千浩渺的星光。
又行了十多日,到了沉抗县,还未入得县,就感到了一片萧败之气。
未艾和容念对视一眼,皆觉得不寻常,下山前听师傅说,沉抗是这一带最大的县了,何至于突然落魄成这样,于是两人匆匆赶了过去。
进了城,还未来得及细看,一阵风吹过,扬起漫天黄沙,迷了双眼。
未艾匆匆用袖子遮了口鼻,眼睛进了沙,一时看不见路,踟蹰在原地,心下便有些慌了。
忽然一只炙热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未艾知是师兄,心下顿觉一片安心。
容念一只手捂住口鼻,一只手拉着未艾,朝背风的一处破墙跑去。
“我看看。”容念拉下未艾想揉眼睛的手。
未艾想睁眼,却觉刺痛难忍,眼帘抖动着,就是睁不了,倒是激下两滴泪来。
容念手指使了点劲把未艾的眼皮撑开,吹了吹。
眼睛受激泪流得更凶了,好在倒是把沙都冲了出来。
未艾抹了泪,眨了眨眼,不疼了,只是有些难为情,自小时候才进寺时流过泪外,这些年是一滴泪未掉过,这下倒是又让师兄见笑了。
容念看着眼也红,鼻也红的师弟,勾了勾嘴角:“还疼吗?”
未艾摇了摇头。
此时风小了很多,“走吧。”容念说着用指腹揩去未艾脸上未擦净的泪,转身先走了去。
这下脸也红了。
整个镇子只道是凄凉无比,漫漫黄沙掩到了门槛上,走不了几步鞋里全是沙子,一阵风吹过,将朽不朽的门被吹得“砰砰”直响。
偶有一两个人影穿过街角,无一不是是驼着背,捂着口鼻,匆匆跑过。
“怎会这样?”未艾叹道。
“不知,”容念看着宽阔空荡的街道摇了摇头,“我们还是先找着衙门问问吧。”。
两人一阵好寻,还要避着不时吹起来的沙,着实狼狈得很。
县衙大门洞开,空无一人。
绕过正堂,后面有几间破落屋子,未艾在屋前恭恭敬敬地道了声:“阿弥陀佛,请问有人吗?”
最左边屋的门发出了阵牙酸的声音,从屋里走出一男子,灰扑扑地一身,快要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虽灰头土脸,但举手头足间的风骨似是还有的。
“两位师傅有何事?”听声音似乎还很年轻。
“我们化缘路过此处,这原本也算一方富庶之地,怎会落魄成了如此模样?”容念问道。
“唉…”男子叹息一声,“外面风沙大,两位师傅还是进来详说吧。”
引着进了屋,屋里也是薄薄铺了层沙,男子用干抹布掸了掸圆凳,让他们坐下。
“这里缺水得紧,无茶给两位师傅掺上,两位师傅莫嫌。”
“施主客气了,能否告知这里所出何事?”容念说道。
男子拍了拍裤脚上的沙:“约是四年前吧,我才在这做县令不久,圣上下旨要修皇陵,一直寻不到风水俱佳之处,后来有相士说,风水宝地可造。”话没说完,又是一阵狂风大作,吹开了没栓牢的门,黄沙瞬时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