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攻地略 作者:木三观(下)【完结】(44)

2019-05-11  作者|标签:木三观


  半晌,柳祁又说:“你小时候也喜欢荡秋千。”傅幽人不肯接这话茬,只说:“有吗?”柳祁便道:“有,就是在你还没有那么讨厌我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也还不叫柳祁,你也还不叫幽人。”那时候柳祁还未得哀帝赐名“祁”,旁人也不叫他小侯,那时候正宗的宁侯府弟子还活着呢,轮不到他当小侯。大家都叫他宁小子。别觉得叫他小子侮辱人,在当时,不管他叫丫鬟养的都算有礼貌了。且他来到的是辅政王府上,哪有他宁侯庶子摆阔的份儿?
  宁小子在辅政王府,对任何人都很尊重,尊重到身段都有些太低了。连傅天略这个小小书童都能挤兑他。他从不恼。暮春的时候,傅天略喜欢穿一袭极薄的春衫,坐在秋千架上,如果宁小子在的话,便会来给他推秋千。或是傅天略打弹弓,宁小子也会给他捡弹珠。那是记忆里,傅天略给柳祁最多笑容的时候。到后面,傅天略长得越发大了,有时还爱用值钱的珠子当弹丸时,捡珠子已经是侍童做的事了,宁小子也已成了宁小猴,负责在那一旁给他送珠子。那个时候,傅天略已经和他生分了。
  看着秋千架旁发黄的柳条,傅幽人、柳祁都也惊觉时光飞逝。不独是这柳树,人也是从鲜绿的嫩芽抽成了枯黄的枝条。这秋风吹得更紧了,柳祁打了个寒颤,却仍想往秋千架那边走去,不想他未走到阶旁,便一阵脚滑,猛然往傅幽人那边栽倒。傅幽人的脑中不是没有闪过扶他的想法,只是身体仍然往后一退,眼睁睁地看着柳祁“咚”的一声重重地摔倒在石阶上。
  傅幽人看着那柳祁栽倒,心中说不上什么感觉。那柳祁倒是抬起头来,怆然笑道:“我忽然想起那条河来。”这柳祁扑倒在地,惊动了柳离、柳思。两孩童见父亲摔倒了,连忙从秋千架上跳下来,嘴里边喊着父亲边跑了过来。傅幽人这才慢慢地蹲下身来,伸手去扶柳祁。柳祁抓住傅幽人的手臂,似溺者抓那浮木似的大力,趁势往傅幽人的怀里碰去,又将头靠在傅幽人的肩上,只叹息,傅幽人身上已没少时那香甜的芬芳,竟是一股子清静的素香了。那素香是属于伏骄男的气味。
  柳离、柳思已跑到阶下,问道:“爹爹怎么了?”柳离又蹦到父亲身边,问道:“爹爹摔哪儿了?”柳祁微微一笑,说道:“摔膝盖了。”柳离便摸着柳祁的膝盖呵气,像个大人哄小孩一样的口吻说:“不痛不痛了。”柳祁笑问:“真的不痛了。离离从哪儿学来这妙招的?”柳离笑道:“傅郎呀,他总这样哄我的。”柳祁闻言,心神一荡,笑道:“真好。”却见伺候的童子也来了,傅幽人趁势将柳祁推开,说道:“快扶你们爷进屋子里歇着。”童子便扶起了柳祁,往屋内走去。
  若是柳祁仍和以往一样虚情假意倒还好,傅幽人看着这样的柳祁,不觉总记起昔日的宁小子来。那个怯生生的、卑微的却始终微笑的宁小子,那个傅天略惺惺相惜,忍不住去关心的宁小子。想起那个被别的公子哥戏弄掉进河里,傅天略气不过也跳进河里相救的宁小子。
  柳离抬着头看傅幽人,说道:“傅郎,你不高兴吗?”傅幽人笑笑,说:“没有。”柳思站在石阶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傅幽人。傅幽人拧头对柳思说:“思思,怎么了?”柳思像是想了许久,才问道:“傅郎讨厌爹爹吗?”傅幽人闻言一怔,却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柳思便不说话了。
  傅幽人不想在待在这儿,便带了柳思、柳离及一干随行人员回宫。回去的路上,柳离还一直问什么时候能够再见爹爹,那傅幽人又是有些尴尬的,便说:“你爹爹身子不好,你们总去吵他也不好的。”柳离想了想,又说道:“那让爹爹一起进宫住啊!”傅幽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尴尬得很,倒是柳思始终一言不发。
  傅幽人回了宫中,一并复命。随行n_ai妈告诉凤后,那柳祁快要摔倒了,傅幽人眼皮眨也不眨,就在身侧也不肯伸一下手,谈话间态度也很冷漠,凤后便点头了。傅幽人也没认真认为这个是一个考验,因为这种考验毫无意义。他自然该一早就与柳祁划清界线了,别说傅幽人和柳祁私底下是什么恩怨,现在这个局势,只要傅幽人是个有点脑子的人,都会和柳祁撇清吧。然而,凤后还是想要看一下。傅幽人离宫回太尉府,准备换下面头衣裳的时候,才发现腰间的熏球不见了。傅幽人思前想后,便疑到了柳祁的身上来。只猜想是他扶那柳祁的时候,柳祁趁势偷走了。
  柳祁今天没喝童子给的茶,他将那茶倒掉了,当着童子的面。童子吓得脸如土色,柳祁却仍和蔼可亲,说道:“你先入宫,回禀娘娘吧。”童子吓得不轻,说道:“爷在说什么?”柳祁说道:“也是,你也见不上娘娘的。你就回去找夏炎盛吧。”童子是个没计算的人,被柳祁这样唬了几下,软著一双腿就奔走了。
  那柳祁走到屋外,看着茶既已烹好,炉子上已吊着药,药也烧得差不多了。柳祁将药壶的药倒到了大瓷碗里,又从袖中取出常无灵的药瓶,将那瓶中丹丸取出,放入药中。药汤正是热腾腾的时候,那丹丸便渐渐消融其中了。没有人伺候他了,他自己将药碗带入屋内,放在桌子上,又慢吞吞地挪回床榻上,盖上了杯子,似乎有些累了,便轻轻捶着自己的腿。
  傅幽人入屋的时候,见竟然无人,便推开了隔间的门,见柳祁的卧室颇为简陋,没什么装饰,只在显眼处放着一个小巧的铜弹弓,弓上已有些锈迹。傅幽人见了,只说:“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真是做作!”柳祁倚在枕上,笑道:“我本来就是个矫揉做作的人。”傅幽人走到柳祁身边,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那柳祁便道:“我的腿今天摔伤了,下不了床,童子也出门了,赖你把药给我递一下。”傅幽人看着外头桌上果然放着一碗药,便将那药端进了卧室,在床边坐下,将药递给柳祁。柳祁看着那黑乌乌的药汁,半晌说道:“你喂我吧。”傅幽人闻言,冷笑道:“你摔了腿,手也折了?”柳祁靠在软枕上,说道:“我怕苦,你喂的话,会甜一点。”傅幽人便道:“你少给我做样子。”柳祁正想说什么,半天只猛烈的咳嗽起来。傅幽人将那药碗递到柳祁嘴边,一点不留情地直接往他嘴里灌去。那柳祁倒是被这样弄得狼狈得很,又是咳又是噎的,嘴里吃进去不少苦药,但嘴边也流出去好多,半碗落了肚,半碗洒在床上。见那药碗已空,傅幽人便将那碗重重放在床头柜上,说道:“你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柳祁笑道:“你不知道我想耍什么花样,你还敢来?”傅幽人说道:“我的熏球呢?”柳祁一笑,说道:“熏球不是你的,是伏骄男的吧?”傅幽人冷笑道:“关你屁事。”那柳祁怡然一笑,道:“他的感情怎么就比我的高贵?只因为他喜欢你的好,我喜欢你的坏?”傅幽人不知如何应答,只啐了一口。那柳祁的脸却渐渐染上苍色,歪倒在傅幽人的膝上。那傅幽人见他不对,心中一惊,又看向刚刚那碗药,仿佛明白了什么,便伸手摇动柳祁的肩膀,说道:“那是什么药?”柳祁只觉浑身都疼,却仍笑了,说:“你再……像从前一样……”他气息极为虚弱,说话断断续续的,原本话音就轻,后来却只剩气音,从喉咙奋力发出,却没半点响了。傅幽人见柳祁的眼眸渐渐发灰,不觉一阵的悲哀掠过心头,又想起以往他小时从河里捞出来那个极虚弱的样子,傅幽人叹息一声,说道:“宁小子!”那柳祁淡然一笑,便闭上眼睛,伏倒在傅幽人膝上。过了许久,也都没动过一下,傅幽人才将手探到柳祁鼻下,果然没了一点气息了。
  傅幽人在柳祁的床上找到了那枚熏球,还有一小瓶的蜀芥末。傅幽人明白他的意思,大抵是柳祁怕他在丧礼上哭不出来,便送他一瓶蜀芥末,叫他必要时可以吃一点,那就可以落泪了。这就是柳祁希望他参加自己丧礼并且哭一哭的意思。
  童子回去告诉了夏炎盛,说柳祁将粗茶倒了的事。夏炎盛便径自往柳府去,却见柳祁已经暴亡,而傅幽人则在一旁。夏炎盛十分惊讶,便将傅幽人带进了朝凰台。傅幽人只跪倒在地,报告说:“柳祁盗走了我的熏球,诱我回去,意图离间,还自己在药中下毒,意图诬陷小人。”凤后却对夏炎盛说道:“你以为呢?”夏炎盛便道:“柳祁忽然发难,支走了小童,又唆使小童来找我,倒是有些可疑。且他又反常地要求见柳离、柳思,言谈中似又哀音,似乎确有自杀的意思。确实可能是他已经不想活了,便想着总得拉个垫背的,才不算辜负这一生。”凤后心里也是这个想法,便说:“这倒是他的所为,叫人看不上。”说着,凤后便宽恕了傅幽人,使他离开。说实话,就是傅幽人真的杀了柳祁,凤后也不会因此降罪幽人。只是无论柳祁是构陷傅幽人、还是傅幽人害怕受到牵连而毒杀柳祁,对凤后都是一样的,都表示了傅幽人确实已经和柳祁划清界限了。
  不过几日,京中的人都知道曾权势熏天甚至曾经一度能挑战太后的那位国公爷,已以庶人身份在家中病故。凤后说感念他曾经的功绩,以国公的礼仪将他下葬。朝廷文武都要参加丧礼,连凤后也在棺木前吟诵了一首诗,表达了自己对柳祁的感念,又说:“唉,我从前都非常倚重他们父子,不想他们会有这样的祸事,予心甚痛。”
  凤后的心痛不痛,这倒难说得很。但她并不让人合上棺木,而是先亲眼看了柳祁的尸体,才肯让他下葬,起码能说明柳祁对于凤后来说真是十分特别。上一个能让凤后亲自到棺木便看其尸首、亲口关照要风光大葬的亡者还是神圣皇后伏依依。
  柳府已经没几个人了,凤后又说孩子年纪小、眼睛干净,不宜见这腌臜事,不让柳思、柳离前来,柳父已先行,柳妻也被柳祁害死了,那柳祁生前何等煊赫荣耀,去不想死后棺前竟无人披麻送终,只有各怀鬼胎的看客在一旁冷眼旁观。
  这全场的乌纱帽、锦缎袍,反而显得唯一披麻的人过分显眼。而柳祁葬礼中,唯一服丧的人乃是伏骄男,因他仍在为敖雪公主服丧。伏骄男一身素白,更如冠玉,身边傅幽人一袭黑衣,倒是更为扎眼了。傅幽人不是不记得柳祁的要求,柳祁求他在丧礼上为他掉一滴泪,就算是吃了芥末膏而掉泪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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