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戏 作者:维泠【完结】(2)

2019-05-11  作者|标签:维泠

他有尘世俗缘,我要修普度众生。到此,正该为止。

正文

我本是山林里一只野狐狸。一日撞上了林中寻猎的狗群,遁入一间寺庙避逃。胆战心惊过了几夜,竟真逃过一劫。
乡间小庙香火不盛,也无人打理。我感念庙里供着的神佛之恩,饱腹之余常去清理积灰,供一两颗山中野果。
一日佛祖下界,恰碰上我正用尾巴为佛像拭灰。佛祖叹我心诚,点化于此,同受庙内香火。要我潜心修行,若能悲悯众生,便能飞升成佛。
我拜下应谢。承此大恩,却懵懵懂懂,只是若能享受庙中香火,便再不必忍受饥肠之苦,于我实乃天大幸事。
狐狸修行,尾巴数量代表阶层高低,若能修出九尾,也便是成佛了。
我虽不懂章法,但千百年来,竟也修出了八条尾巴。成佛或许一步之遥。
既承了这里香火,理应护一方平安。
小村庄越壮越大,传说是这座庙里有灵,供品也多了起来。
也常有人拜在庙下,求以神佛之力改天命而为之。
我蹲坐在佛像之上,俯身看向前来叩首的诸人。
有人求名,有人为利,有人奢望天道,也有人心系苍生。
我有时冷眼相看,有时也慨叹无缘。
但最后,终于无动于衷。
天行有道,我只是顺势而为,又怎能以一己喜好,干涉人世间既定轨迹。
佛祖云,成佛者需心怀大爱。于己无情,才能于天下有情。

一日里妇人们带着小孩子来祈福。
寺庙里难得热闹起来。
我从供桌上跳下来,也去瞧个新鲜。
一个几岁的娃娃从娘亲怀里挣出来,摇摇摆摆走过来。
我轻轻巧巧绕过,抖一抖我的尾巴,正准备跳回桌。
那孩子却突然“咯咯”笑了出来,伸出圆乎乎的手就摸向我的尾巴,嘴里n_ai声n_ai气:“狐狸仙子!”
我吓得毛都炸了,眼看手伸了过来,快快一收尾巴,滚进了桌子下面,缩在y-in影里一动也不敢动。
他似乎愣了一下,迷惑于我的突然消失不见,嘴里嘟囔着要找仙子,甚至正准备探头下来寻。
好在他娘亲很快就把他又重新抱了回去。
我这才松了口气,可又疑惑起来:怎么回事,他怎么可能看得到我?
人都散尽了,我施一个小法术探寻。
那家姓谢,是新搬来的佃户。
男孩单名一个白字,谢家老爷老来得子,甚至连个姊姊妹妹都没有,是全家最宝贵的独苗。
可就算这样,也不过普通人家,我法术并未失效,在场众人皆瞧不见,怎么会,独独被他看到了。
自那之后谢白就常来。
我不明白他那天为什么看得见我,但里三层外三层裹上法术后,任凭我如何大摇大摆,他确实再也视而不见。
小孩子可能是天生的灵敏。
我明明匿了身形,谢白却似乎能察觉到我的方向,有时候伸出手,几乎就摸到了我的位置,好在我兽身灵活,三跳两蹦总能躲过去,却不免觉得有几分狼狈,修了八尾要成佛的狐狸精,倒被个小娃娃捉弄来去。
他次次都抓不着,依然乐此不疲。
但除了头一回露了马脚,我再没让他见到我分毫。
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是清清楚楚知道为好。谢白祖上只是普通门户,我潜心观察过,他确实没有这个慧根。只是个聪敏的凡人罢了。
三界有别,那还是不要再见了。

时光于我,不过日头东升西落。但于谢白,粉嘟嘟的脸颊渐渐生出了少年人的棱角。
有时他家里有远处来了亲戚,几日见不到,我就蹲在庙宇梁上,竟会有几分想念。
  他好像能读懂我的心思。
过了几日再来,总会有新鲜事情念叨,大人之间的天南海北奇人轶事,他也能记得分明,再讲与我听。
  我也啧舌,人界真是奇怪。一只再常见不过白皮狐狸成了妖怪,竟也能编出那许多不同的版本。况且人妖殊途,天下哪有那么傻的狐狸精,舍了修行的身子去陪凡人那样短的一世。
  他知道我是狐狸,也爱捡狐狸的故事讲。完了之后巴巴看着我的方向,“你也是狐狸精么,会不会像话本子里说的突然变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模样?”
  我和那种小妖怪可不同。我摇了摇我的八条尾巴,虽然他并不能看见。
更何况,我怎么可能会是美人,我高傲地舔舔爪子,我可是只公狐狸。
我从未回应过谢白,但日日里卧在他手边,听他絮絮讲些闲话。冗长又寡淡的人生里,也是一种新鲜滋味。
后来又有几日不见,我一开始也没太在意,等的时间久了才疑惑起来。
  我立在庙顶眺望过去,谢家宅子里一片愁云惨淡,暗沉的病气缭绕不去。我心下一沉。
  毕竟相识一场,我也该清楚前因后果
  我捏了个决变成人形。上一次用这个法术,还是刚刚学会的时候,许久不曾用两条腿走路,我实在有些生疏,走到门口才觉得身上凉嗖嗖的。
  呀,忘记变出衣服了。

  谢家果然是一片悲声。
  谢白在床里已昏睡了好几日,试了几个大夫也不见一点成效。
  我压低头上斗笠,扣响门说了来意。
  大概也已是病急乱投医,身份都没问几句,我就被领去了内室。
  我自然是不懂瞧病,但命相却总能看出几分,谢白昔日里圆润的脸颊凹陷了好几分,眉宇间一团死气沉沉。
  怕不是药石能医得好了的。
  我心里叹口气,准备起身。
  谢白眼皮却动了动,似乎挣扎得要醒。
  我一时又顿住了。
  我当然明白,人类的一生,与我是不同的。纵使魂魄有轮回转灭,尘缘却就此了断。
  每经历的一世,都是无法回头的一世。
  我探上谢白额头,也罢。他曾取悦于我,这一命,我给他抵了。
  救一条x_ing命,需我自断一尾。
  纵使还有七尾庇身,断尾之痛仍然钻心剜骨,我需把身体里最本源的一部分,剥离而来,割舍而去。
  红色的狐尾覆于谢白身上,一场作法下来,汗水浸透了衣衫,疲软的双脚已是勉力支撑。但好在,终于还是成功了。
  法力点点滴滴融于谢白身体之内,眉宇间青黑之色尽退,许是不日便能恢复。
  我抬手要撤障眼法,预备回去休养。却见谢白手指轻微颤了颤,我向上望去,他竟已睁了眼,呆呆望向我,声音哑然,“狐狸仙子,当真是倾国倾城。”
  我大惊失色,一打量自己分明还是人形模样。谢白有些艰难地撑起身体,手就要抬过来。
  我落荒而逃。
回到庙里我仔仔细细检视了遍,也觉察不出哪里有破绽。
我忐忑不安等了几天,谢白终于好了彻底,又来庙中,神色却和往日别无二致,并未提当时唤我之时。我放下心来,许是病中刚醒,只是梦中呓语。
谢白也到了学堂的年纪。放课后虽然常来,却渐渐不再多话,有时在蒲团上一睡便睡到暮色渐起,每日里除了问候便是道别。
毕竟对凡人来说,这世上比枯庙里一只看不见的野鬼有趣的东西,要多得多了。

一日晴午,我摊平在庙顶晒毛。
远处人声鼎沸。
我懒洋洋翻了个身,顺风传来的声音里依稀听到“谢家……”“小子……”的呼号声。
我皱了皱眉,循声探去。
村庄外那条河流正是涨水的时候,河水湍急,卷起落在水面上的枝叶噼啪作响。
河岸团团围住一群人。
我跳上枝头向下看,谢白浑身s-hi透躺倒在毛毡子上,脸色泛青,眼睛紧紧闭着。
旁边一个姑娘裹着棉被,正低头垂泪。
有人小声嘀嘀咕咕,“谢家儿子是跳下去救人,反倒搭上了自己的命?”有人应是,又轻声叹息,“这可让谢老头子怎么活啊。”
谢白胸口尚温,却没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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