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 作者:绿蜡【完结】(4)

2019-05-10  作者|标签:绿蜡


  我徐步向他走去:“这《中庸》左右不过三千余字,你竟也能忘,闺中女子只怕还比你强些。”
  他一下羞得满脸通红,强辩道:“我左不过一时忘了,平日里不是这样。”
  我臊了他一句,解了吵醒我之恨,十分痛快,便随手拿起他的书,略微翻动。书已被他翻得破旧不堪,修补过数次,里边细细密密写了许多眉批注解,可见十分用功。
  “既如此,那我考考你。你若答得上来,我便认你平日不是这样,若答不上来,趁早家去,上京赶考也是枉费。”
  他忙应了。
  我道:“你寒窗苦读这些年,是为荣华富贵,是为施展宏图抱负?”
  “自然是施展抱负。”
  “你要如何施展?”
  我听他滔滔不绝讲了一阵,待他讲完,我顿了顿首,方问道:“若按你所说,若你入仕十年,兢兢业业为君,尽心尽力为民,从来不告假抱病,甚而累至吐血。此时你的君王却要诛你九族,全因你功高盖主,你又当如何?”
  “......”他一时语塞。
  我乜斜眼望他,见他答不上来,也不再加追问,只自笑了笑,将袖炉留与他暖手,起身离开。
  行了几步,他突然在背后出声道:“那又如何?纵使千刀万剐,但求问心无愧。”
  “从古至今,人孰不死,若是为名为利而死,当自愧怍;若是为君为民而死,纵是君王弃我,百姓忘我,九泉下见社稷稳,无饥荒,少战乱,百姓安居乐业,我含笑而去。”他目光坚定,如放光芒。
  好一个问心无愧,好一个含笑而去。
  我定在原地,虽面色如常,胸中早已激起一片波澜。
  他又道:“掌柜可曾听过温知左?”
  我的身躯微微一颤,站立不稳,险些失了仪态。我定了定神,方冷冷道:“未曾听过。”
  他脸上现出些微失落的神色:“温大人是我此生最为敬重之人。他以天才之资,创前朝之盛,只可惜不出而立,便为j-ian人所害。如此种种,皆与掌柜方才所言甚是相似。”
  “你怎知他是为j-ian人所害,并非他咎由自取?”
  我一语未完,他已急了,正色道:“掌柜休得此言,温大人品行端正,何来咎由自取一说?”
  平生从未结交,也敢担保他人品x_ing,我只觉得大没意思,不欲再谈,挥挥手:“罢,罢,罢!你说是便是了。”


第三章 谢必安(下)
  回了房,兀自在歪在炉边又睡了一遭,再起身出来,只见那书生已做了一桌子菜肴。他将碗筷置好,引我入座,向我长长作了两个揖。
  “我先向掌柜赔个不是,再向掌柜行个谢礼。”
  这倒奇了:“此话怎讲?”
  “晨间在下言辞激烈,冲撞了掌柜,甚是不安。”
  好迂腐的人,若论言辞激烈,我岂不是要与人作一万个揖。
  “无妨,无妨。这谢礼又是何意?”
  “我今日收拾包裹,正欲继续行路,向西走了几里便看到前方桥已被大雪压垮,我暂且走不了了,只能在掌柜这儿多投宿一阵,待冰雪融化,再走山路绕过。”
  那桥恐怕十有八九并非大雪压垮,而是那鬼王走前所毁,如此甚好。
  “可在下身上盘缠不多,不知还够住几时。我愿在此处为掌柜做厨子、跑堂,以垫付一二,在此先谢过掌柜了。”
  好小子,我说呢,做了这一桌子好菜孝敬我,原来打得这般主意。我笑问他:“你就先谢上了,若是我不答应呢?”
  “掌柜菩萨心肠,定会答应的。”
  我的傻儿,还菩萨心肠呢,先仔细你的命要紧。
  “哎,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便应下吧,左不过多一张吃饭的嘴。”
  他喜得又作了两个揖,我道:“罢了,罢了,先过来用膳,再不吃,饭菜都该凉了。”
  他忙在我对面坐了,我先吃了半个牵丝如意酥:“往后这起子酥饼、蜜饯,皆可撤下,我很不爱吃,腻得慌。”
  又勺了一口鲫鱼豆腐汤,咂咂品味,心里道了声好手艺,嘴上却还要挑刺:“你这汤也忒清淡。”
  他静静地听了,不做辩驳。
  我忽而问道:“这大冬日,外头冰天雪地,你哪儿弄的鱼?”
  他一怔,须臾道:“我路过桥时,见河里有冻鱼,凿冰取出。”
  我不过随口一问,他如此说,我也不再多想。
  用过午膳,我先不漱口,令他烫了一盅酒,喝上几杯。我问他喝也不喝,他忙摆手,说甚么也不肯喝一口。我便笑他,不懂这人世间的逍遥快活,酒占一半。
  我独自喝了一盅,交代他好好看店,莫要乱跑,我往东去与人送些东西,去去就回。
  世间我现今最不愿去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皇宫,一处是地府;相较之下,我又更不愿去地府。若非昨日应了去给鬼王送那梨木椅及茶叶,我经年也不去一趟。
  地府入口有贰,一通仙界,一通人世;出口亦有贰,一达仙界,一达轮回。入口通人世者,偶有人误入。东晋有一文人陶潜,不知从何听来,曾书《桃花源记》记载,与实相去甚远(1)。
  牛头马面将我放进门,我穿过一片落花染得血红之道,一径到了地府深处,日光逐渐黯淡至幽黑。我背着太岁椅向更黑暗处走去,不必睁眼也能感受到身边凉风阵阵,背后一道道y-in冷的目光刀子般在剜我。
  我全然不欲理会,心里却七上八下打着鼓,只盼这次无人刁难,令我送完快快家去便了。
  刚想着,身前几道黑影便拦住了我。
  “哎呀,你们瞧,这不是温大人吗?”
  “温大人,好久不见。”
  “这可是稀客。”
  “温大人,上次还教你多来探看我们,找我们吃茶呢,怎生忘了?”
  椅子的重量压在我肩上,我抬不起头来,看不到他们的面容,但这几个声音我十分耳熟,皆是鬼王的使差走狗。
  我想绕开,他们忙伸手挡住了我去路:“哎!你走甚么?”
  我将椅子一把放下,道:“既然你们在此,我就将这张椅子放在这儿了,这是送给鬼王的,你们带回去罢。”说罢,我转身便要走。
  为首两个一把将我擒住:“这可使不得,贵客来了,可不能失了礼数。”
  我心道不好,这下真给他们缠住了,要是被捉去,指不定怎样羞辱我。我便拼命推辞:“不必了,下次罢,下次罢。”
  正挣扎着,只见这两个相视一笑,忽而在我后背猛力一扯,“嘶啦——”一声,细线扯下,我身上这层遮羞布般的人皮顷刻间落在地上,我尖锐地嚎叫了一声,瑟缩着蜷跪在地上,用一只手蒙住脸,另一只手胡乱拿起人皮往身上覆。
  周围远远近近传来一阵窃笑声,我知道他们在笑我,面前这人装模作样对旁人道:“啊!这可如何是好?”
  另一人接话道:“温大人,快快随我们家去,替你穿了这人皮,这模样出去多难看。”说罢,几人又笑作一团。
  我无处可逃,心里又悲又怒,很没骨气的眼眶一热,潸然涕下。
  “他哭了,他竟哭了!”
  我呜咽着,颤抖着爬起来欲逃,他们还不愿放过我,一脚将我踢倒在地,正要一耳刮子打到我脸上,后面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你们在做甚么?”
  立在黑暗中那个高大的身影在手上点了一小盏鬼火,火光燎燎,映照出他的模样。但见他:头戴一顶长帽,上书“一见生财”四字,身着素襦赤裤,些微几点斑驳花纹,披散白发,手持折扇。面色如兰花,端严而疏离;鼻梁如刀锋,宣薄而挺立。丹唇紧抿,冷眸微眯。威严溢于眼底,风流自在眉间。
  要说此人是谁,自是那勾魂使白无常谢必安。
  他方出现,骤然间,隐没在黑暗中的鬼魂四散逃走。见到来人,那几个鬼王的差使也顿时失了威风,唯唯诺诺不敢言语。
  “我问你们在做甚么?”他逼近几步,提高了声量,无形袭来的压迫感令人难以喘息。
  那几个差使你撞撞我,我踢踢你,谁也不敢先开口。半晌,那个为首的才细声道:“我们与旧友顽笑呢,温大人,你说是也不是?”说罢,狠将我瞪了一眼,仿佛我若敢说不是,他下次便不会放过我。
  谢必安也看我,我想了一想,道:“顽笑而已,谢大人莫要当真。”
  那几个差使方松了口气,得意地互换眼色。为首那个试探道:“谢大人,那我们先告辞了?”
  谢必安冷冷道:“滚吧。”
  那几人行了个礼,不出一瞬消失在黑暗中。
  “多谢大人出手相助。”
  谢必安不发一言,冷漠地看我向他磕了三个响头,转身离去。
  ———————
  (1):我瞎扯的。


第四章 醉酒
  至晚方归,及至客栈,我已是疲乏至极。客栈一如既往的冷清,唯一不同之处便是以往立于院门口,里面黑黢黢一片,而今日远远便能见着里面有盏灯亮着,等我来家。
  我在台阶上取下头戴的挡雪斗笠,掸了掸身上落雪,推开房门。
  书生立即迎将上来。他满脸通红,眼皮耷拉,泪水盈盈,一副遭人欺辱模样,躲在我身后委屈道:“掌柜你可算回来了。”
  我们二人,难不成我在外遭人欺辱,他在家也遭人欺辱?我忙问他:“怎的这般模样?”
  他尚未开口,里头便传来一个雷鸣大炮般的妇人声音:“听檀?可是我的心肝r_ou_r_ou_乖儿听檀回来了?”说罢,只见一道玄色旋风飞快冲到我面前搂住我,把脸凑上来,在我脸上胡乱一顿猛亲。
  我一边躲一边喊:“干娘,你且松开些,我快给你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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