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红梅 作者:殊予瑾之【完结】(40)

2019-05-09  作者|标签:殊予瑾之

  宫饮泓歪过头,忽伸手扣了扣那缸身,微微后退半步,戏谑地一挑眉:“谁把王八藏瓮里了,今晚煮了当夜宵吧。”说着便伸手去掀那个木盖子。谁知刚掀了一条缝,从中陡然一股大力顶起,一道黑影猛地蹿了出来!

  宫饮泓毫不惊讶,右手高举的油灯及时一歪,那藏身缸中的人便捂着头嚎叫起来。

  一柱香后,回到舱中的宫饮泓挑亮了灯,提防又好笑地盯着眼前的人看。

  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生得白净清俊,浑身s-hi淋淋地捂在被子里发颤,一手捂着被烫伤的额角,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单纯又直白地写着恼怒和矜贵,一看就是富贵人家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

  ……浩瀚无边的冰海上,凭空钻出一个富贵子弟,难不成他才是鲛人?

  宫饮泓打了个呵欠,慢悠悠道:“你再不说话,我可叫人了。”

  少年抖了抖,一双眼睛仓皇地转来转去,仍然不吭声。

  宫饮泓与萧熠对视一眼,萧熠的夜宵被此人搅黄,满心不悦,冷冷提议:“吊进水里,再捞起来。”

  就在这时,紧闭的舱门忽“砰砰砰”地响了三声,在静寂的深夜里,突兀又悚然。

  少年往角落里一缩,惊恐地瞪着门口。

  宫饮泓一把掀起被子,将他裹了进去,转身把门拉开条缝,觑一眼,又轻笑着整个拉开了:“荆姑娘,有何贵干?”

  荆如愿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幽幽看着他,抬手举了张纸,上面横七竖八画着许多看不懂的符咒,被三个添上去的大字掩盖:“我饿了。”

  宫饮泓无言以对,自己什么时候变成厨子了。

  荆如愿把纸往他身上一拍,毫不客气地自己走进了船舱,大有不给饭吃就不走的架势。她自与宫饮泓达成协议后便再次潜心术法,已经一日没进食了。

  宫饮泓正要说话,却见那团被子里的人骨碌碌的眼睛瞪着荆如愿,脱口叫了声:“荆姐姐?”接着整个人面色一白,将被子一掀,死命想从小窗钻出去。

  宫饮泓关上舱门,任他见了猫的耗子般徒劳地挣扎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又坐了回去,裹紧了被子,垂眸道:“荆姐姐,你要回城么?能不能……假装没见过我?”

  荆如愿从他叫出自己的名字起,就一脸茫然,直到此时,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少年名叫江飞梓,是折雪城城主江亭鸾的儿子,他低着头,紧握着双拳,整张脸都陷入了y-in影中:“城主病重,我若此时不走,就走不了了。”

  他的声音很轻,话也说的含糊,在场的人却都听明白了。

  折雪城这样的禁地,往往与世隔绝,不可与外界多有交流,门主为了将禁地紧紧攥在手中,不会愿意轻易变换看守者,因此城主更替常以世袭为主,这也是一种优待。城主病重,自然会想传位给自己的子嗣,他不愿当继任者,所以在母亲奄奄一息的时候,自己跑了。

  舱中忽然便静了下来,寂静中弥漫着股无形的寒意。

  仿佛察觉到宫饮泓变冷的目光中一抹轻蔑与嘲讽,江飞梓打了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来,双目通红,魔怔般怒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你知道什么?折雪城里千年冰雪,什么都没有!我若做了城主,一辈子都会被困在里面!我凭什么就要被困在里面?”他浑身发颤地瞪着眼睛,眼中像是要滴出血来,紧咬着牙根,“我从出生到今日,一次都没有……一次都没有出去过,难道我就活该这样一辈子?”

  宫饮泓怔了怔,飞速转眸看向垂眸不语的萧熠,心中没来由地一疼。

  荆如愿嫌吵,画了张沉睡符把血泪控诉的江飞梓贴了,宫饮泓便做了碗莲子羹,把她也打发了去,舱中再次静悄悄的,只有一盘清蒸鱼散发着清香。

  “你看我做什么?”萧熠神色仍旧淡漠,还带着讥讽,“我不会丢下濒死的母亲,朝夕城也没有积雪,我更没有逃……”他忽的一滞,是没有逃掉。

  他的声音忽的便低沉了下去,几乎像是在自我说服:“朝夕城,已经数百年没有神君了。”

  宫饮泓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把鱼刺一根一根地挑出来,鱼r_ou_推过去:“再不吃就凉了。”

  萧熠半晌没做声,目光定定地盯在鱼r_ou_上:“母亲……曾带我离城。”

  一路逃到虞河,他发起烧来,耽误了几日,被朝夕城的人抓了回去。

  从此他再也没见过母亲,直到她濒死……

  “那时我不知为何要逃。母亲说,你看月亮,它一直挂在天上,难道不会寂寞么?”萧熠的声音又轻又冷,他顿了顿,抬眸看向宫饮泓,眼眸像是月光下陡然结了一层冰的浩瀚深海,把这段时日里挠心挠肺的那点辗转思量,迟疑不舍都冻结在了暗涌里,只剩下孩童时一语中的的通明决绝:“可它生来就在天上啊。”

  他什么都没说,又好像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宫饮泓静静看着灵照神君在眼前消失,把一口没动的鱼倒进了海里,注视着它眨眼被汹涌的波涛吞没,冷风呼呼地灌进心口,忽的涌出一股冰凉的难过来,仿佛被丢弃的是他,却又更像是小白。

  ——————————————————

  小红:哭泣的吃鱼群众,浪费食物可耻(┯_┯)

第33章 无梅折雪

  海上飘了一夜的雪,及至天明,雪霁初晴,满天明霞映照着碧海上浮沉的白雪,溶溶漾漾,熠熠生辉。

  宫饮泓站在甲板上,吸了口潮s-hi的寒气,放眼望去,一艘大船逆光自海天相交处的碧波之上行来,仿佛朝光之中的一抹幻影。船身积了许多雪,远远望去像是一小座漂浮的冰山。

  两船相接,陈年花了两个时辰,总算将船上的货物交接完毕。

  宫饮泓冲他挥挥手,拎着江飞梓,跟在荆如愿身后,没费多少口舌便混上了大船。

  江飞梓便是躲在这艘大船上出的城,此时见满船的人都惊愕地盯着他,臊得满脸通红,低着头直往船舱里冲。

  荆如愿比他冲得更快,口中无声地念念有词,轻车熟路地钻进了打头的船舱。好在她疯癫惯了,旁人也都见惯不惊。

  宫饮泓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甲板上的一干人等,见众人冻得青白的脸上神色各异,有的仓皇,有的黯然,有的欣喜,却都对他这个外来者无甚兴趣,显得人心惶惶,各怀鬼胎。

  宫饮泓眼珠转了转,心道,看来折雪城主是当真命悬一线了。

  大船在海上行了三日,终于望见那座冰雪堆积的岛屿。

  宫饮泓在船舱里独自躺着,听见靠岸的声响,晃了晃胸前的绛灵珠,低语道:“小白,我们到了。”

  一点光落进珠内,照见一道岿然不动静坐入定的影子。

  萧熠已经很久没有出来了。

  自撞见江飞梓,他就像被当头木奉喝似的幡然悔悟,自己关了自己禁闭。

  宫饮泓大抵明白萧熠在想什么,他不是没见过这样的情形。几年前他曾拉着谢驰岚下山喝酒,不料那酒太烈,谢驰岚醉了三日才醒,醒来后发现误了去猎场修行的事,便把自己关在房中,一个月都没出来,说要明心自省。那回他十分愧疚,蔫蔫地也跟着在院子里闷了一个月,直到师兄出关,才把写了一半的检讨一扔,一溜烟下山玩儿去了。

  按理说,这回好端端一个神君,被他拐出来吃喝玩乐,从最初那副吃口鱼还要叫他转过身去的拧巴模样,到如今自己张口说要吃的理直气壮,仿佛是堕落了许多,他也该觉得心虚愧疚。

  但他不仅不内疚,反而很得意,还暗暗地替小白开心。

  朝夕城的神君太苦了,常人被困在一城一地中尚觉折磨,他却一直被困在灵照神君的躯壳里,一言一行都被捆得死死的,难怪他娘会带他逃跑。

  ——可惜萧熠似乎不这样想。

  朝夕城上一位神君萧筠,二十岁时翻手为云覆手为云,万人之生死,一国之存亡,只在他一念之间。最可敬的是他不图一己得失,心怀天下,力挽狂澜,北逐外族,南安叛军,将鄢国少帝一手扶上皇位,在最后一役中耗尽灵力身死魂销,只留下一支骨函,一时万民敬仰,无不称颂。

  朝夕城也因此威震天下,成了千万人心驰神往的神降之城。

  可那已是数百年前的事了。

  风云变幻,朝代更迭,江湖上门派起起落落,朝夕城地处偏远,没再出过一位翻云覆雨的神君,对中原大事几乎c-h-a不上手,渐渐地便成了说书人口中的一段传说,威名成了虚名,神话也成了闲话。

  萧熠此时横空出世,自然是朝夕城唯一的希冀,又有先贤在前,背负多重的担子可想而知,也不知自小被拘束到何等地步,才会出来放个风也有如此深的罪恶感。

  偏偏小白并不是一个生x_ing冷淡之人,他会促狭地趁人跪拜之际偷食,会和自己在水潭中玩闹嬉戏,吃到好吃的,看见好玩的,眼中便亮晶晶的,星河鹭起一般,他又心软好哄,给点甜头就能看见眼中冰消雪融,还以为装得天衣无缝,一看便是没人疼过,十分真心藏了九分,他还觉剩下的一分稀罕。

  宫饮泓心里难过又憋闷,将绛灵珠捻在两指之间,几乎想用力将之碾碎,好把困在其中的魂魄放出来,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翻身而起,自己拿了包袱出去了。

  折雪城乃是极寒之地,一出舱门便觉冷风刺骨,白雀打了个寒颤,一头钻进了宫饮泓的袖子里。众人踩在数尺深的积雪上,闷头迎着夹冰带雪的寒风,无人说话,天地间只有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40/75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