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心月荡,夜风转凉。
宫饮泓心满意足地把最后一颗田螺吸进嘴里,舔着唇开始收拾桌子:“走吧。”
苏檀原本便寡言少语,喝了酒更是一言不发,本是静静坐在一边,当他收到自己面前时,却忽按住了他的手,声音喑哑:“……来时我曾想,或许你不会在这里等了。”
宫饮泓怔了一瞬,恍然般拍了拍他的手,轻叹道:“苏大哥,你别多想。这些年我们三人常在此相聚,纵然如今……我又怎么会不来呢?”
他能下山后,没事就要来此处看看,后来谢驰岚和苏檀便都知道来这里寻他,三人没少在此处喝酒,如今谢驰岚已故,旧地重游,故人不在,难免心生感慨。
苏檀松开手,抬眸看了他半晌,淡淡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刚上山时的情形?”
他原本是钟山派的弟子,可惜那个门派整日里不知死活地跟万法门作对,被一锅端了,因他不曾作恶,公输煌网开一面,将他收回了万法门,做个扫地的门童。
“当然记得,那时候门里的人老欺负你,你也不说话,任他们欺负。师兄看不过去,叫我偷偷地帮你……”后来苏檀受门主倚重,感念师兄心善,常常来寻,师兄为了避嫌,不敢与他当面交好,每每派宫饮泓去见他。宫饮泓还记得自己坐在树上,掷果子给他,说师兄不能见你,苏檀便点点头,也看不出是否失望,拿着果子走了,第二日又来,有段时间,宫饮泓都觉得他就是来领果子的。
直到有天晚上下雪,他和谢驰岚从外边回来,瞧见苏檀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树下,身上都是积雪。
听见二人踩雪的声音,他飞速转过头来,月光落在他脸上,那神情温柔得雪都要化了。
当时宫饮泓心中便嘎噔一声,谴责地转头盯着依旧波澜不惊温和从容的师兄,作孽啊,又惹了一笔情债。
宫饮泓顿了顿,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劝道:“师兄为人向来心善,他定不愿我们为他难过。”
苏檀看着他道:“你能这样想便好,不要为了公子做傻事,他若知道,必定难安。”
两人对视一眼,各怀心思,眸光闪烁,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就在这时,宫饮泓身后幽幽响起一个不悦的声音:“说完没,我饿了。”
“……”
宫饮泓把田螺热了,又熬了碗鱼片粥,并两碟小菜,做贼似的摸回房里,给神君上贡。
萧熠其实吃得很少,他本就是个魂魄,又怎么会饿?
宫饮泓瞧他不似往日里吃得干净,还道是今晚辣酱放多了,又觉得他薄唇辣得发红的样子比平时还好看,偷偷多看了几眼,才去洗漱。
待躺上了床,他却又睡不着了。
窗外朗月生华,清辉如霜,给端坐在窗前小塌上的萧熠勾勒出一层银光,澄静幽寂如白露凝出的幻影。
他不知从哪个典籍里看来,说魂魄吸月之精华有助修为,便夜夜大开着窗户修炼。
宫饮泓盯着他忧愁地想,万一神君修炼成了妖怪,可怎么收场?
萧熠睁开眼,没好气道:“做什么?”
宫饮泓侧身躺着,转了转乌黑的眼珠:“你不喜欢苏大哥?”
“……哼。”你倒是很喜欢他么?
“我跟你讲个故事吧,”宫饮泓长叹一声,把感天动地的“程门立雪”讲了一遍,末了唏嘘道,“苏大哥这点隐晦的心思,或许师兄临死也没能知道,只有我猜到了一二。求而不得,何等伤心?我在旁边看着,也觉得心有戚戚。师兄如今走了,我总得安慰他几句。”
“……”萧熠不动声色地挑眉睨着他,脑海中的小人按着他猛锤头,什么心有戚戚,你这个笨蛋,连别人喜欢的是谁也没弄清楚,还在这里感动得一塌糊涂。
他倒真要替苏檀觉得可怜了。
“怎么,你不信?”宫饮泓扬眉道,“我师兄丰神俊秀,谦谦君子,男女通吃,喜欢他的人能从昆吾山排到折雪城。”
“那你呢?也喜欢他?”
“我自然喜欢师兄,”宫饮泓垂下眼眸,偷笑着占口头便宜,“不过那时候我太小,还一心惦记着初恋情人呢。”
萧熠轻哼道:“……那人呢?”
宫饮泓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在他身上绕了一圈,痛心疾首地摇头:“岁月啊……”
室中陷于一片静寂,宫饮泓以为萧熠又已经了无兴致地入定的时候,他忽然轻声道:“……你也求而不得么?”
宫饮泓浑身一僵,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雪,双眸飞快地黯淡下去,忽将被子拉过发顶,半晌,闷闷地“嗯”了一声。
风吹窗格,隐约作响,宫饮泓把被子扯下来,窗下的魂魄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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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当着我的面含情脉脉,当我死的?ヽ(‘⌒′メ)ノ
苏檀:我怎么觉得y-in森森的?⊙ω⊙
第29章 月迷津渡
虞河城里少有外客来往,朝夕客栈中也并无许多住客,夜深人静之时分外清冷幽寂,连窗外的流波暗涌之声也十分清晰。
“吱呀”一声轻响,一道身影鬼魅般自半开的房门中溜了出去,悄无声息地摸到了第四间房门前,素手一扬,在窗前门上隐蔽处各贴了两道黄符,符纹金光一闪,照亮了那人双眸中一抹兴奋之色。
夜色仿佛越发深浓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慵懒气氛弥漫在整个房间里,窗棱上的一团白雀抖了抖翎羽,眯眼埋进了翅膀中。
床上的少年蹭了蹭柔软如绵云的被褥,发出了绵长平稳的呼吸,脖颈间的绛灵珠滑落在枕上,红光一闪,一脸不悦的魂魄陡然浮现在空中,怒其不争地瞪了眼轻易中咒的人,接着冷冷抬眸,恰对上蹑手蹑脚推门而入的女子。
荆如愿……她想做什么?
萧熠浮在宫饮泓身前,若有所思地看着荆如愿小心翼翼地走进床前,她神色清明,哪有半分醉意?
她俯身看了眼陷入沉睡的宫饮泓,古怪地一笑,忽自袖间摸出了一张黄符,向绛灵珠贴去。
萧熠一眼看清那是张照魂符,霎时间神色大变,下意识地伸手去推沉睡中的人,沉声喝道:“宫饮泓,醒醒!”
要说荆如愿的符咒之术的确堪称高明,宫饮泓一贯谨慎,竟也轻易中招,此时犹自不觉,眼看那符咒就要贴上绛灵珠,萧熠双眸一冷,正要夺舍入体,就听身后铿地一声剑鸣,浩荡剑气逼至,连他都觉四周一冷。
荆如愿更是浑身一凛,陡然间向一旁闪去,回身之时,那长剑已然指到了她颈间。
举剑的苏檀正眉宇含霜地凝视着她。
……他来得倒快,今夜又没有雪,难道也在风露立中宵?可惜对牛弹琴,遇上宫饮泓这么个不解风情的傻子。
萧熠垂眸冷笑,危机解除便开始幸灾乐祸,悠然掸去了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埃。
荆如愿微扬着下巴,双指弹了弹剑锋,眸中忽闪过一丝惊喜之色:“难道这便是五神剑之一的‘郁孤直’?剑身上刻有八卦,能召唤雷电的那把?”
“……”苏檀收回了剑,面沉如水地道,“你想对小公子做什么?”
荆如愿遗憾地盯着他手中长剑归鞘,又恢复了往日里轻狂的神色,轻哼道:“我做什么,难道还要向你交代?”说着便抬脚向外走去。
苏檀向右一步,飞速挡在她身前。
“……我不过是想瞧瞧他脖子上那颗珠子,你急什么?”荆如愿白了他一眼,“难道你还怕我轻薄了他?”说着嗤笑一声,理直气壮地推他一把,走了出去,仿佛她当真只是为了瞧个新奇。
萧熠凝眸看着她消失在门外,心中警铃大作。此女看上去狂妄疯癫,没想到心机也如此深沉。她会直接用上照魂符,必然是已对自己的存在心生怀疑。她会跟来此地,断非她所言般只是顺路同行。
他沉思着转过身,一眼便瞧见苏檀正静立在床前,十分轻柔而熟稔地给宫饮泓捏了捏被角。
“……”萧熠只觉平生所见刺眼之事莫过于此,比幼时偷了块糕点藏在柜子里,还没来得及吃就被只蜘蛛爬了那次还要恼怒,一时间竟惊怒交加地僵住了。
夜风狠狠拍在窗上,房中陡然森冷了几分,月影婆娑,落在宫饮泓沉睡的脸上,显得柔和又沉静。他平日里眉飞色舞的,这会儿却委屈巴巴地蹙着眉,看上去有几分莫名其妙的可怜。
苏檀眸光幽深地盯着他出神,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忽的俯下身去,动作镇重又轻柔,渐渐接近了宫饮泓的脸。
然而宫饮泓还傻乎乎睡得正香,叫人占了便宜也不知道。
混账!他的人也是别人碰得的么?
萧熠气极反笑,周身寒气四溢,咬牙切齿地一闭眼。
苏檀只觉眼前忽的闪过一道白光,不待抬眸,近在咫尺的人忽然双眸一睁,猛地伸手推了他一掌。
苏檀猝不及防,被一股大力推得倒退数步,差点坐倒在地,踉跄着站稳,就见“宫饮泓”一手撑着床沿,缓缓地坐直了,一双眼睛冷若冰霜地看着自己,一抹毫不掩饰的恼怒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