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真爱情 by 甘草柴胡【完结】(3)

2019-05-06  作者|标签:


  我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心里涌上来的却是无边的失落,几乎让我无心参与接下来的项目讨论。
  会议结束,大家照例还要客气几句。好不容易终于能够离开了,正要乘电梯到顶楼取车的时候,却又被叫住了。
  "有没有时间一起吃晚饭?"陈迦陵教授微笑着对我说。
  我并不想和他一起吃饭,他的脸对我来说是一种刺激。但是他的姿态、音调和气势都让人不容拒绝。
  吃饭的时候,我的表现不太好,因为我一直在胡思乱想。我的家明,如果他能够像自然人那样成长,有一份正常的生活,他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成为一个沉稳、自信、笃定的男人?
  这位陈迦陵,显然修养还不错。虽然我有点小走神,偶尔前言不搭后语,他的态度依然亲切而又不失分寸。
  和一个宽容、有幽默感的人共进晚餐,这应该是一种愉快的经历。
  但是他和家明过于相似的面貌,却让这本应单纯的愉快变得复杂起来。
  回到家之后,我独自坐了很久,好给自己点时间梳理混乱的心绪。坐了半天,也没有把心中躁动不安的情绪安抚下去,于是我给自己列了个清单。
  第一,他和家明太过相像,于是让我心怀期待,家明是不是回来找我了。关于这个问题,我告诉自己,这不可能。他是X大学的资深教授,经历简单清楚,没有一点含混的地方,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是智能人。他的身体也是地道的自然人。
  第二,尽管他不是家明,但是他的出现却引起了我对家明的思念和牵挂。为什么,这么相像的两个人,我和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吃饭谈话,和家明,就只能是主人和所有物的关系?这截然不同的两种际遇,让我心中充满感慨。
  还有吗?好像没有了吧......
  好吧好吧,还有,我不得不承认,他这种男人,刚好是我比较欣赏的那种类型。好像他也对我很有好感。但是,我还是准备以后和他保持距离。每当他望向我,他的脸、他的眼睛,给我带来的最强烈的感觉,不是欣悦,而是伤感。
  以后他又邀约了我几次,都被我客气地推辞了。碰了几次壁之后,他就不再和我联络了。
  有一天,我正在家中的工作室专心致志地描绘有机物向单细胞生物进化的过程--这是游戏正式开始之前的一段前奏。我的顶头上司,也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突然跳了出来,站在雷电的轰击下沸腾躁动的海面上,向我通告说:"你赶快准备一下,等会陈迦陵教授会到你那里商量关于熔岩生物进化过程的设计。"
  我几乎跳了起来:"为什么他要来这里?有什么事不能网络上说吗?"
  "你不会真的以为虚拟技术能替代一切吧?和真人的接触更有利于沟通。"
  "可是......"r
  "没什么可是,以前一起熬夜加班的时候不也经常去你那里?难道你要我亲自送他过去?"
  我无奈,只好应承下来。
  得到满意的答案后,他的三维图像才带着满意的表情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求婚
  有些东西刚开始的时候你以为只是偶然,结果它却会突然一下子变成了你生活的常态,例如毒品、例如游戏,例如--陈迦陵。
  从那天之后,他就成了这里的常客,一个星期之后,他又从酒店搬来了行礼。他旁若无人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做这个做那个,熟稔的程度令我吃惊。
  值得庆幸的是,他并没有什么不良习惯,与我的生活方式也很合拍。另外,让我惊奇的是他还有一手好厨艺,我的胃对他的好感多过我本人对他的热情。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善长说不的人,碰到问题习惯退让。但现在我无处可退。
  我有点昏头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待这种关系的。他的爱意是认真的吗?或者他只是很认真的在用他的方式享受生活?就如同享受一段假日阳光。
  来不及等我把这种混乱的状态想清楚,我们的合作就结束了,他有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要参加。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紧紧的拥抱着我,一个又一个的深吻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等我。"他不断呢喃。
  虽然头脑发热,但我还是注意到了他的措辞"回来"。他对这里,已经有了归属感了吗?
  他走了之后,我松了口气,终于能够有时间好好想想这段突如其来的同居生活到底意味着什么了。但是我发现我的大脑开始有点不听使唤,它的兴趣根本不在于用理性来分析它的主人所处的状况,而是忙着计算陈迦陵归来的时间:半个月的会议,来去各需要一天的时间,所以总共会离开十七天,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二个小时,所以还剩下......
  我很怀疑我的大脑是不是感染了什么病毒。甚至在梦里,它还在模拟陈迦陵归来时的情形:打开门,风尘仆仆的他就在眼前。就在玄关,甚至来不及脱去外套,令人窒息的拥吻就纠缠了上来。好不容易能够从他的肩膀上抬起头凝视他--不是他!那不是成熟的陈迦陵,而是有着纯真笑容的家明......
  眼泪和汗水同时流了下来。我挣扎着醒来,拥着被子倚在床头。人,能够同时爱上两个人吗?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在迷茫、愧疚和思念(是思念,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中,时间慢慢逝去。半个月过去了,然后是第十六天、第十七天,十八天,直到一个月之后......
  他并没有出现,也没有再联络我。
  一开始,我想可能是研究所有事需要他花更多的时间去处理。又过了几天,我开始感觉到了有这种想法的我的可耻。游戏无处不在,我自己是设计游戏的人,却始终参不破游戏的本质,呵呵,这真是讽刺。
  不过毕竟是成年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常生活,如常工作。只是这两天胃病又有发作的倾向。得过且过了几天,感觉不能再拖了,我打算到药房去让药剂师给配点冲剂。
  刚刚拿过外套,还没有来得及穿上,就听见了门铃响起,接着屏幕上显示出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我犹豫着要不要放他上来。本来是没有什么的,拒而不纳反而会显得小气了吧。我打开了门。
  没有等他开口,我退后一步拉开距离,然后礼貌的问到:"陈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的脸明显消瘦了一圈,眼睛里本来闪烁着难以抑制的热情,此时突然又浮现出错愕的神情。但这错愕只一闪就不见了。
  "谦之,"他用一种柔软的音调念着我的名字,"这次的会议是在南极的生物实验室举行的,你知道,那里的通讯信号不是很好,所以我没能即时和你联系。后来,我又回去处理了一些事情......"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的看着我。
  我的脸因为窘迫而微微发红,他根本没有必要向我解释。"陈先生,那是你的私人事务......"。
  还没有等我说完,他就打断了我。
  "我回去安排了一些事情,是为了能够有资格回来向你说,"他突然单腿跪了下来,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盒子,"请和我结婚!"
  我张开了嘴巴,像是一个能源耗尽的智能人一样无法行动。他在说什么?
  "我知道这种请求也许太过突然。但是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命运无常,我们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我只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如果可能,永远都不想分开。我知道你对我也不是毫无感觉。如果你还不是很确定,那么请相信我!我会用余生证明这个选择是值得的!"
  永远、余生,这些词太大、太沉重了。当我年少的时候,我不是没有梦想过对一个人深情而坚定地说出它们,但生活永远是和梦想不同的。同性间的婚姻虽然早就获得了法律认可,但是在异性婚率尚且逐日下降的今天,选择婚姻的同性伴侣并不多。很多人想要分享的是爱情,而不是财产、命运、日常生活。
  生命短暂、命运无常,他的这套说辞我并不陌生。但是,我却没能对它们产生免疫力。这样的论调让我伤感,因为我总是会想起来家明,那短暂的无所皈依的生命。
  我沉默不语。他把盒子塞到我手心里,我下意识地握住了它。他擅作主张地把这理解成我同意了,站起来紧紧抱住我,把头埋在我颈项间,半天没动静。
  我感到脖子里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我又想起来那个即使悲伤到极点也流不出眼泪的人,于是我伸出了手,回抱住他。
  婚礼订在一个月之后。
  质问
  一切似乎都很完满。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精神却始终无法放松,常常半夜冒着冷汗从睡梦中挣扎醒来。
  每到这个时候,陈迦陵就会抱紧我,一下又一下抚摸我的背。这是对付小孩子的办法,但却总是很有效。
  他笑话我得了婚前恐惧症,又说不要紧,大多数新娘多多少少都会有点这种症状。我则回应道一定要定购一款最大号的婚纱给他穿。
  婚礼会很低调,我们都不是张扬的人。唯一一点让我犹豫的地方是,他说要到教堂,在神面前宣告誓言。虽然经过数次宗教改革之后,教会对同性婚姻的态度已经宽松了很多,但是愿意为同性恋者举行婚礼的教堂还是少数。
  但是他说,比起人间的法律,他还是更愿意相信神。
  定做好的礼服已经送过来了,也通知了家人和朋友。他们虽然有点吃惊,但都送上了热诚的祝福。妈妈甚至还喜极而泣,她一直担心我会孤独终老。
  周末,我们一起去购物中心,准备再买些零星杂物,诸如盘盏、睡衣、内衣之类。本来我说可以从网上定购,但他却认为一起去一样一样挑回来比较有趣。
  我还不是很习惯和他一起出门,走在商场里,整个人都比较僵硬,不时用眼睛的余光扫视周围。
  他买了满满一桶爆米花给我。明明又是安抚小孩子的手段,但我还是接了过来,放松了肢体慢慢向前走。
  "谦之!"突然有人在身后叫。e
  我一惊,爆米花从桶里跳了出来,撒了一地。
  原来是我的一个老同学,他一边和我说话一边上下打量着陈迦陵,迦陵同他寒暄过后,就忙着找保洁来清扫。等他回来,那老同学已经离开了。
  他替我拿过爆米花桶,笑笑地牵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
  陈迦陵看上去是个非常理性的人,却时不时地显露出一些罗曼蒂克的少年情怀。睡衣、咖啡杯、毛巾,都要选情侣套装,又买了一大堆没有实用价值只是为了增加所谓"气氛"的东西。
  写好送货地址,我们到餐厅吃午饭。这是一个我比较喜欢的餐厅,干净幽静,食物虽然不花哨,却很美味。
  显然他也很欣赏这种口味,第一口食物送进嘴里,他咀嚼了几下,笑得眯起了眼睛。
  但随即他的眼睛又睁大了,用一种我不曾见过的严肃表情望着我身后。
  一直手优雅地伸了过来,拉开椅背坐在我身边。那是一个漂亮而知性的女子。
  我看到陈迦陵脸上闪过了类似愧疚、迷乱的情绪,但随即就被收拾了起来。
  "如果你是来祝福我们的话,我非常感谢。"礼貌而疏远的语调。
  那女子胸膛起伏,抿紧了嘴唇。过了一会,从陈迦陵身上转开目光,调过头看着我:"你好!我是陈迦陵先生的前任未婚妻。三个月前,我们曾经商量年底到南极举行冰上婚礼,那是我们一起工作过的地方......。"
  "访秋!有什么话我们单独谈好吗?这和他没有关系。"陈迦陵打断了他。
  "哦?你竟然还有话和我谈吗?"笑容既凄苦又满含讽刺。
  这种阵仗超出了我的预想。我确实愣住了,原配未婚妻当众指认第三者,而这个第三者就是我。我把大姆指包在手心里,紧握成拳。
  陈迦陵用焦急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怕我会拂袖而去。他很了解我喜欢逃避的个性。他考虑着措辞,审慎地开口。
  "访秋,之前......。"
  我却打断了他,"迦陵,你说错了,这和我有关系。因为现在要和你结婚的是我。"
  陈迦陵用一种错愕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我的表现大大超出了他的意外。
  我把头转向那个女子:"你好!可以继续吗?我很愿意知道关于他的事情。"
  她咬紧了牙关,似乎在极力忍住眼泪。愤怒之极也不曾失态,是很有教养的人。
  "好!"她重新看向陈迦陵,"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陈迦陵沉吟了片刻,努力把表情放得更为柔和:"抱歉,你不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骗人!"她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不过三个月前,你还说你此生最大的幸福就是遇到我,说要举行一个别具一格的婚礼让我一辈子都记得,说要有至少三个小孩子,说我们的工作接触辐射性物质太多,让我结婚之后要减少工作量,为当妈妈做准备......"声音渐渐发颤,她终于说不下去地捣住嘴,无声地呜咽。
  陈迦陵面色黯然,似乎无话可说。
  "然后,你突然又说不想结婚,我以为你是工作太忙,或者是,害怕结婚之后失去自由。我想没有关系,我可以等。等你慢慢稳定了情绪......。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就说分手?突然要和别人结婚?而且要和一个男人,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这种癖好!"
  "不!我有!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之所以会有这种转变,是因为我年近而立,才发现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陈迦陵回答。
  "说谎!"她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引得周围的食客都往这边看,她才又重新降低了声音,"陈迦陵,你根本不具备做登徒子的资质,就不要尝试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对于你身体和性情,我了解得比你自己还要多,不要用什么发现自己真实性向的话搪塞我!除非,"她眼神犀利地盯着陈迦陵:"你已经不是你了!"
  "小姐!"没有等陈迦陵回应,我立时接口:"被突然取消婚约,我知道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但是,也请你尝试一下理解别人的立场。难道,在你眼里同性恋情就这么让人不能接受吗?你知道吗?这个社会表面上对什么都尊重,但是作为一个异类,却根本无法完全溶入到人群中去。我们从小都被按异性恋的模式教养,很多人到了成年之后才明白自己的性向。一些人为了生活选择了遮盖,另一些人则勇敢承认了。陈迦陵这么对你是不公平,但是如果他向你隐瞒一辈子,背着你和孩子与男人**,难道对你就公平吗?"
  她有点被我的大道理弄晕了,愣了片刻,努力辩解到:"我们的讨论的根本不是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歧视同性恋者的意思......"
  我冷笑:"很多人都说自己不歧视穷人、不歧视动物、不歧视同性恋者,但这种所谓的平等对待只有在事不关己的时候才有效用。我不相信这套说辞,我相信自己的力量,我会努力去维护我的幸福。所以,"我直视着她的眼睛:"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
  她终于支持不住,伏案而泣。
  我拉着陈迦陵的手走出餐厅,不顾周围人的目光。
  我知道我是在欺负人,用什么性向、平等之类的大道理来压服一个痛苦挣扎的女子。我刚才的样子想必既丑陋又邪恶。我很内疚,但不后悔。她并没有什么错,但我也必须要扞卫我想要保护的东西。她太危险了。
  陈迦陵紧紧握住我的手,没有回头、没有解释、没有说谢谢,我们一直往前走。
  审判
  一路静默地往回走,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什么也没有问。
  到了家里,我告诉他,我有了一个新主意,想到月球旅行结婚。
  他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同意。
  我又说,所有的费用由我来承担。
  他的笑容有点苦涩,但还是温柔地说好。
  就这样,半个月之后,我们坐到了太空舱里,在失重的眩晕里开始了我们的蜜月之旅。
  将登月航程开发为旅游项目,还是近几年才有的事情,所以,费用也特别的昂贵,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积蓄。
  和我们乘坐同一艘航天器的还有其他三对情侣。为了满足旅客们的罗曼蒂克情怀,月球上设了一个小小的教堂,里面的神父不会拒绝任何一对要求在神面前缔结盟约的情侣,当然前提是你得想办法先到达那里。
  航天器上的四对情侣分别呆在不同的密封仓里,彼此隔绝。所以在驶向月球的几个小时里,你的身边只有你的伴侣。
  浩瀚的宇宙透过大大的玻璃窗直扑向眼帘,地球,这个被蔚蓝色的海洋所覆盖的行星,在身后被越抛越远。更深邃的蓝和更深邃的空阔感逐渐包裹了上来。我和他紧紧拥抱着漂浮在机舱中。我们相互抱得那样紧,好像一松手对方就会马上飘走,消失在广漠的太空里。
  月球上的教堂不像地球上那样有高高的直指苍穹的尖顶,而是设在一个半球形的玻璃帷幕里。但是在这里你却感觉能够和神更为接近,因为一仰头,毫无遮拦的星空就在眼前。
  我们在神前发出了神圣的誓言。当我们为对方带上戒指的时候,彼此的眼睛都湿润了。我相信,神不会吝惜他的祝福。在他眼里,所有的生命不都应该是平等的吗?
  接下来,我们观光了人造月球生物圈。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湖泊,里面的鱼有着银色的透明的鳞片,像是用水晶雕刻成的。玫瑰花树长得意外的高,开着月光一般轻盈的花朵。
  我们还穿上航空服、开着太空车到环形山去探险。那里一片荒凉,丝毫没有生命存在过的痕迹。可是谁知道呢?也许生命并不仅仅以人类能够理解的形式存在。
  当然,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窝在我们的蜜月舱里做爱。由于这里的重力只是地球的六分之一,做爱的感觉格外的不同。在地球上,你必须花费相当大的力气支持自身的体重,在这里,你的力量却几乎全都可以用来相互拥抱。
  一遍又一遍的亲吻,不停地相互探索。空气里充斥着彼此身体的气味。忘了地球上的喧嚣忙碌和拥挤,忘记了时间的流转,忘记了责任和义务,忘记了罪与罚,剩下的只有怀里的这个人。
  但即便是抱着了满怀,还是难以消除心里的蚀洞。快感和痛楚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直勒进去,深陷进血肉里。
  回程的路上,我们悬浮在太空舱里,看着窗外茫无际涯的太空和散落在其中的无数星体,我对他说:"如果我们打碎玻璃走出去,是不是从此就能够变成太阳系的两颗小行星?"
  他在空中翻了个身,从上俯视着我,然后轻轻吻了吻我的鬓角:"不会。我们会组成一个新的星系。"
  适应了地球的重力之后,航天器上的八个人陆续走了出来。通过了一系列检疫,大家向出口走去。
  我们两个牵着手落在队伍最后。等我们通过出口之后,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几个理着平头的男人把我们围了起来。
  我不是没有预感,但是不曾想会这么快。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他也反握住我。
  为首的两个人分别拿出了证件。e
  "我们是智能人监控局和警察局的人,有一件智能人占用自然人身体案件,需要两位协助调查。"
  我的手簌簌抖了起来。陈迦陵,不,家明回过头来看着我,唇角勾起一个微笑,眼睛里却闪动着泪光:"对不起。"
  眼泪毫无预警地挂了满脸,但我也努力给他一个微笑:"我-爱-你!"从来都是你。
  审理进行得非常快。
  我一直坚持申诉陈迦陵并没有遭受过意外伤害,他是一个真正的自然人。之所以会受到这样的对待,完全是由于当局对于同性恋者的歧视。我的申诉一度延迟了他们的审理,但是,很快他们就找到证据推翻了我的申诉。
  陈迦陵的脑部有过开颅术的痕迹,他的脑中被植入了智能芯片。这种芯片最大程度地抑制并主宰了他大脑中负责意志、情感和自我意思的部分,其他部分却可以运转自如。这是一种非常高明的植入术,其水平甚至超过了世界一流的脑外科医院。一定有一个庞大、严密的组织在背后对整个事件进行操作。
  对此,"陈迦陵"守口如瓶。监控局于是试图从我这里打开缺口,但是,我确实是一无所知。
  我的档案上不存在丝毫的不良记录。虽然有过豢养智能人的经历,但也从来没有出格的举动。而"陈迦陵",也一直坚持我对整件事毫不知情。监控局并不甘心,但由于缺乏必要证据,没有多久,我被放了出来。
  获得自由的我马上找律师为"陈迦陵"辩护,但法院驳回了我的请求,理由是陈迦陵身体的入侵者并不是"人",因此没有资格享有这种权利。
  应陈迦陵家人的要求,案件很快有了结果。
  公开审理的那天,我坐在旁听席上,咬牙紧握住双拳,克制着身体的颤抖,等待他们的判决。
  "......芯片应被取出立即销毁,而陈迦陵教授的手术和疗养费用应由保险公司支付......"。
  "陈迦陵"平静地站在被告席上。而陈迦陵的父母和女友则在台下相拥而泣。
  他们是被侵害的人,而我是则是侵害人之一。我应该低头忏悔,但他们的喜悦对我来说却像是带毒的荆棘。
  痛苦、愧疚、绝望,数种情绪潮汐般涌来。我狠狠掐着自己的手,但这点痛根本平息不了内心的狂潮。当法警走到陈迦陵面前,要押送他去医院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突然跳了起来,翻过栏杆就向他冲了过去。
  这一戏剧性的事件大大刺激了来观看这场审判的看客们的好奇心,人和机器之间的恋情是个不错的饭后谈资,但刚才当事人的平静却让他们很是失望,不过现在这个突发性事件又重新燃起了人们的热情。
  但他们的热情并没有能持续多久,还没有等我触碰到他的衣角,训练有素的法警已经将一粒麻醉弹射入了我的身体。我瘫软到地上,向前爬了几步,拼命抬起头望向他,眼前却一片模糊,"家明、家明......",我伸出手向前摸索。
  "谦之!谦之!"家明凄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越来越远,越来越低,终究一切又归于平静......
  尾声
  家明又一次消失了。
  陈迦陵手术期间,他的女友曾经来我这里取他的行礼。其实东西并不多,只有随身的一些衣物,还有通讯工具、电子书之类。
  她临出门的时候,扔给我一个密封的袋子,说这并不是陈迦陵的东西。那个袋子上写了几个小字:他的味道。打开看时,里面是一件睡衣。我认得,那是家明离家出走的前一晚,我身上穿的那件睡衣。第二天睡衣不见时,我猜到是被他拿走了,但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还回来。
  我失眠了很久,整天昏昏沉沉。有时候漫无目的地出去闲逛,总是会走到陈迦陵所在的医院。
  陈迦陵恢复得很好,并不记得自己的身体曾经被别人借用的事情。他和他的女友常常会手牵着手在医院大厦顶楼的植物园中散步。我就坐在植物园的长椅上看着他们。他的眼光从不在我身上稍作停留,对于他来说,我只是个陌生人。而她的女友,则偶尔会用鄙夷的眼神扫视我。
  有一天,他们又从我身边经过,我听到他轻声对他的女友说:"那位先生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他好像总在看我们。"
  "他是个同性恋者。恋人意外死亡之后,就变成了一个慕男狂,看到好看的男人就说是自己的男友。"她没有降低语调,也丝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轻蔑。
  他们走了过去。
  远处有雷声隐隐传来。天阴了,要下雨了。我起身走出了医院。
  我走在两栋大厦之间的玻璃天桥里。天桥下是黑沉沉的、无底深渊似的、充满废气的城市底部。向上,透过玻璃穹顶,能看到闪电在天幕上撕裂的缝隙。
  豆大的雨点击打着穹顶,发出杂乱的声音。明明有玻璃帷幕的遮挡,冷雨灌顶的感觉却仍是那么的鲜明。我竖起风衣的领子,佝偻着脊背,慢慢向前走去。
  番外
  自从那个雨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去医院看过“他”。
  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接受了这个现实:他不是家明,家明已经永远离去了。
  心理医生告诉我说,家明其实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他只是我的一个幻觉,一个借由科技物质化了的幻觉。
  那个好奇地睁大眼睛打量一切的孩子难道是幻觉吗?那个执着的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的少年居然是个幻觉?
  我不能同意他的论调。也许他的出现的确是源于我的幻想,但是他一旦开始具备人的雏形,他就有了自己的意志,成为独立的个体。
  心理医生那里,我去过一次之后就再也不去了。
  父母想让我迁居到他们身边,我也拒绝了。
  我整天蜗居在自己的公寓里,等待心里的空洞逐渐愈合;或者,等我逐渐习惯它的存在。
  大概又过了一个月,我才有力气重新检视家明留给我的一切。一些零碎物品,还是他刚出厂的时候我买给他的。我的睡衣,他拿走之后又回到了我这里。结婚戒指,是他以陈迦陵的形象出现的时候郑重套在我无名指上的……
  还有,就是我们合作的游戏软件,就储存在我的电脑中。这是唯一一件我们共同完成的东西。
  终于,我启动了游戏,带上了眼镜屏,在耳窝里插入电极……
  我进入了一个动荡不安远古世界。这时候,地球才刚刚形成,地壳就好像是个大熔炉,到处是喷发着岩浆的火山,闪电从天幕直击向地面。
  很快,地球的温度逐渐冷却,水气逐渐增加,汇集成河流、湖泊和海洋。有机质溶入海洋,逐渐形成了蛋白质,蛋白质越来越复杂,然后——我作为最原始的单细胞生物开始进入了进化链。
  海洋里有无数个单细胞生物。每一个细胞看上去都大同小异,我不知道哪一些是游戏的背景,哪一些是和我一样的游戏者。我无意与它们搭讪,只沉浸在漫无目的的漂流里。遇到合胃口的有机物,就摄入来增加营养。很快,我就开始分裂进化。
  我已经进化成三叶虫了。我选择的这片海域里有足够的海藻,多摄取一些,就能再向前进化了。
  我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捞着海藻的时候,另一只三叶虫慢慢向我游过来。那个三叶虫有着光亮油滑的背壳和颈环,是一只很健康的雌虫。她一边浮游,一边展示着背上优美的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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