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上游抬起头,也不说话,只静静望着他。
局面僵住了。
暮色凄迷。季白最怕这种苍茫的色彩,像生活一样直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好像过了很久。整整半生。聂上游转身重新启门。
季白松口气。刚进店堂,忽然被一件古物碰撞到,它悬在半空,用细如发丝的金链系着,雕刻成文殊菩萨的形态,手工极致精细。这件故什,也不知曾挂在谁的脖颈上。人的心肠肺腑付诸血污,它却化作永恒。
聂上游端着琴慢慢审视那道新伤。
“抱歉,我帮不了你。”他将琴放下。
“为什么。”
“无法解释,疤痕像天生的,不可能修补回来。”
季白满腹疑团,这是他理解力之外的诡异离奇。
聂上游看着他,突然转身将悬在半空的古旧挂件取下,递到他眼前。
4.
季白盯着那古物看得心悬悬的,硬是没有将它拿下。
“它是明洪武元年一位贵族的所有物,据说是经十二名童男的血浸泡过,能引导人心志,可以用来避祸。”聂上游低声解释道。
季白心中一凛。这样一件烙着死魂的血淋淋的东西,却是用作避邪长生。真不知道生和死原来如此接近。
季白定一定神,伸手接过握在掌心,居然有种透支的暖。他故意不再多想,想明白了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外面下起雨来了,给玻璃窗上罩着一层水蒸气,店堂变得完全不透明了,霓虹从那蒸气里隐隐透过来,成为惨红惨绿的昏雾。大风隔着窗玻璃呜呜叫嚣,像电影里额外加入的音响效果。
季白推门走出去,聂上游重新锁门,撑了伞,将季白拉进伞下。季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聂上游笔直朝前走,没理会他。季白紧紧跟上,两人挤挨着对方的肩膀,一路走着,姿势很平安,仿佛都有情有义。
两人同坐一辆出租车,末了聂上游把他送到公寓门口。季白道了声“谢谢”,聂上游把头微微的侧过来,季白看到他带了些苍白的侧面,仍然是冰冻的,像一尊冷硬的瓷像。
聂上游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
大抵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季白能觉出他正死守着一个痛疮,而且疮疤已经发生溃烂,体内血肉模糊一片,见不得光。只是他自己也十分疲累,所以无从深究。
这场雨下了一夜,次日天气总算凉快起来。
傍晚,阮沛中登门来见他,显然走得很急,面目有些狼狈。
季白递给他一杯水。
阮沛中急不可待开口说话,“送你琴的那位霍老太太想请你去新加坡见她一面。”
季白一听,心中暗暗叫苦,“我怎么敢拒绝。”他顿了顿,“她想什么时候见我?”
“有专人送来机票,是今晚的飞机。”
“这么快?”
阮沛中摊摊手,也表示大惑不解。
季白收拾几件衣服,两人一道登上飞机。整个航程两人各有心思,一直沉默着。下了飞机,刚一出关就见到一名穿制服的司机迎上来为他们拿行李。
季白与阮沛中互看一眼。
车子直接把他们带到一间疗养院。
三名医生齐刷刷立在门口,专程为了等候他们。
季白的疑惑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其中一位站出来同他说,“季先生,霍太太在楼上等你。她的情况非常脆弱,一会儿你必须轻声说话。还有,过二十分钟我会进去唤你。”
原来那位老太太生命垂危,怪不得这么仓促。
季白谨慎地点点头。
他独自乘电梯上顶楼,推开那扇房门。
老太太躺在病床上向他微微笑,此时她皮肤焦黄,双目深陷,与他见过的完全不似同一人。她朝季白伸出一只手,季白鼓足勇气快步上前握住那只手。那是一只完全扭曲变形的手,手指蜷曲,并且持续的痉挛。
她端详了季白良久,终于轻轻说,“谢谢你来见我。”
季白欠欠身。
“我想在死之前听一听迷魂·纪的声音。”
季白看着她,不能作声。
“所以我要你在新加坡最大的剧院举办一场音乐会。”
季白连忙答,“是。”
老太太似乎很满意他的顺从,笑着说,“记住好好表现。”
季白强笑,“是。”
老太太松开手,头垂向一旁,像是力竭。季白听得她轻叹一声,道,“很多人都想得到那把迷魂·纪呢,季白,你要当心。”
季白不禁打一个冷颤。
医生推门进来了,季白默默退到室外。
老太太没能够如愿等到季白的音乐会。
遵照规定,音乐会必须如期举行。季白站上了新加坡最顶级的舞台。超乎寻常的顺利。听众与他两情相悦,空气中都有种软溶溶的愉快,其实无需他骚首弄姿,手里的这把斯特拉底瓦里琴已经勾引了全部关注。
一走下台,就有数十名记者一拥而上,竞相争取最佳位置对牢他按快门。季白被闪光灯摄得头眼昏花,只得别转头去,记者不肯放过,追着他,直到阮沛中拉着他逃进一辆专派的私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