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城三日 by 妄起无明【完结】(4)

2019-05-03  作者|标签:


  “脏?!哈!”常守安冷笑一声,“你觉得我几时清白过?要是能清白得了,我还至于被人害成这样吗?!”
  “好。”豁牙子深吸了口气,似乎是在稳定情绪,“咱们不说过去的事儿。我就问你,你到底稀罕姓沈的什么?长得俊?是个当官儿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他?”
  “不喜欢你要跟人回家?!”
  常守安不说话了,沈彰明也愣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常守安才缓缓地问:“小七儿跟你说的?”
  豁牙子不回答。
  “原来他听见了。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说一醒了就听见沈彰明要你将来跟他回家。你虽然没答应,但也没反驳,好像还挺高兴。”
  “其实我就是觉得跟他谈得来。”
  “谈得来?!”豁牙子似乎不能相信,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难道我跟你谈不来?小七儿跟你谈不来吗?他说的那些我也能跟你说!不就是咱们这一路打过来的事儿吗?不就是念叨念叨以前再打算打算以后吗?不就是……”
  “王全!你怎么就不明白呢?问题不在于说的是什么,而是跟谁说。”
  说到这儿两人的声音又没了,只剩了哀怨的风,还在呜呜地哭诉着什么。原来他叫王全,沈彰明想。
  “这么说,你承认了。你将来要跟他走?”豁牙子的声音忽然有些哑。
  ……
  “你才认识他两天……”
  “他说……时间不能说明什么。全哥,有些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可是……他想的,也许跟你不一样。”
  “无所谓。”
  两人再次陷入沉寂。
  几分钟后,沈彰明听见了有人走进来的脚步声,他赶紧闭上了眼睛继续装睡。
  床轻轻响了一声,却没有人躺到身边,沈彰明猜常守安是坐下了。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一阵阵气息正由上至下、由远及近地在朝他的脸上靠近,最后停在他的嘴唇上方不动了。
  看我呢么?沈彰明的心跳逐渐加速。
  过了好半天,那气息还在。沈彰明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逆着月光,他看不清常守安的脸,只是那喷在嘴唇上的呼吸愈发灼热了。
  十几秒钟之后,两人的身体约好了似的同时动了。只不过一个是向前扑了个空,一个是向后挪动并支起了上半身。四片嘴唇轻轻擦过,好像碰到了,又好像没碰到。
  常守安在意识到沈彰明躲开了自己的第一时间里坐直了身体,“睡醒了?”
  “嗯,我……你……再睡会儿吧。我去跟小七儿守着。”说完沈彰明磕磕绊绊地下地穿鞋走了。
  他清清楚楚地感到了自己的狼狈。可是为什么呢?沈彰明冲进风里,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落荒而逃。讨厌吗?不是,刚才分明差一点儿就想狠狠压上眼前的嘴唇了。可是为什么逃开了呢?是时间不对?地点不对?还是心里残存的那点儿什么在作怪?他找不到准确的答案,但那一刹他好像看到了未来的曙光。是的,他们会嬴,他们能活着离开这仿佛没有边际的原始森林,凯旋而归。他甚至看见自己回到了家,向父亲和其他的人介绍:这是我的朋友,叫常守安,他以后就住在咱们家了……
  沈彰明回头看了看,豁牙子肯定看见自己离开了,可他依然坐在墙外的地上没有动。
  等离开这里再说吧!沈彰明这样想着,转回头朝杨小七放哨的地方放走了过去。
  “啷过你一个人过来咯哦?”坐在树下的杨小七抬头看着沈彰明,问他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沈彰明盘腿坐到他的对面,“嗯,睡不着,过来跟你聊聊。”
  “哦,好撒。我还想说,豁牙子说回切抽根烟,啷过那么半天还不回来。你们三个挤一张床也睡不下撒。”
  沈彰明笑着点点头,想起了刚才听到的对话,“嗯──你跟守安和豁牙子不是一处来的吧?听你的口音好像是四川人。”
  “对,我老家是四川的。豁牙子东北人,守安我还真不晓得。”
  “他俩不是一个地方的吗?说话很像啊。”
  “可能在一起时间长了吧。豁牙子好像很小就离开家乡了,两人在北平遇上的。”
  “你跟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入伍之后。”
  “那你知道他们以前都是做什么的吗?”
  “不晓得,他们从来不说,但看得出来肯定是一起的。”
  “那守安的脸是……”
  “不晓得,我见到他时他就那样咯。”
  “哦──这样。”沈彰明点点头,有点儿失望:本以为能问出点儿什么来的。
  过了一会儿,沈彰明又说:“我看你跟豁牙子都很听守安的话啊。”
  “嗯,是。我没读过书,不识字,也没啥子主意。豁牙子是性急又鲁莽,就守安遇到了啥子事还能比较冷静,反应又快。所以剩下我们三个之后他就成了领头儿的。”
  “哦。”沈彰明又点头,想问的似乎都问完了。可看看寺庙的方向,实在是怕现在回去尴尬,于是他决定继续跟杨小七聊下去。
  正愁没话题,沈彰明忽然看见杨小七的衣襟里露出一抹鲜红来,这才想起这个早就想问了。
  “大男人为什么围这个?”沈彰明用手指了指。
  杨小七低头看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然后他从怀里抽出围巾从脖子上摘了下来,“往云南走的时候路上碰到买的,准备回切给没过门的媳妇。从没见过这么正的红,多好看啊。”
  “那你干嘛先给用了?”
  “放别处占地方,又怕丢,所以就干脆系脖子上了撒。”
  “你不怕弄脏了?”
  “莫得事,这样她会更喜欢的。”
  沈彰明笑了,“你还挺能想。”
  “嘿嘿嘿……”
  ……
  就这样,这天晚上常守安一个人躺在床上看了一夜的月亮,豁牙子坐在墙外吹了大半宿的风,沈彰明跟杨小七天南地北地一直聊到东方泛白。
  第四章
  
  
  杨小七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早饭吃得极其别扭。另外三个人互相都不说话。豁牙子始终闷头吃自己的,常守安偶尔撩起眼皮看沈彰明一眼,沈彰明也会不经意地抬眼去望常守安,可两人的目光一旦发生接触又会立刻避开对方。
  可昨晚被沈彰明拖着耗了一夜,杨小七这会儿困得要命,没有心思去琢磨到底是怎么回事。早饭一吃完他立刻就去那半间屋子里补觉了。沈彰明昨天也没睡多大一会儿,所以吃完之后他也很快就去跟杨小七挤着躺在了一起。
  大概因为昨天太累,沈彰明这回难得地没有做梦。
  睡得正香,沈彰明突然又被摇醒,睁开眼睛是常守安。他把杨小七也叫起来了。
  “快!你们出来!”见他们醒了,常守安丢下这句又转身跑了。
  沈彰明和杨小七跟出来,常守安指着山下的方向,“你们听!”
  两人都侧过了脑袋。是枪声,而且是很密集的枪声。
  “援军就快到了!”沈彰明往枪声传来的方向又挪了两步。
  可他话音刚落,轰的一声巨响就从树林里传了出来。
  “鬼子!”杨小七一指树林里呼啦啦被惊飞的鸟群。
  沈彰明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儿,“豁牙子呢?!”
  “你跟小七儿去休息的时候他说先去你昨天标注的那个地点守着了。”
  沈彰明来不及再多说什么,抬脚就朝半间屋子跑了过去。常守安和杨小七急忙跟上。
  挎上枪拎上手榴弹沈彰明又往外冲。冲到屋外跑了几步,他又跑回来。常守安刚好走到断墙外,沈彰明跑到他的面前停下了。
  “嗯……昨晚……”
  “别说了。”常守安打断沈彰明,从衣兜里拿出他的帽子给戴上,“你头上的纱布太显眼了,遮好。”
  沈彰明抬手把帽檐儿调调正,“我们很快就回来。”
  沈彰明的身影消失在了树林里。常守安跑回去抓起放在桌子下的背包背到身上,“小七儿,去把枪都架好。”
  杨小七弄枪,常守安去检查了一遍炸药又搬了几箱手榴弹。
  沈彰明一路跑到昨天跟豁牙子说好的蹲守地点,拿泥抹黑了脸又迅速编好一个草圈扣到头上开始耐心等待。
  果然,没多大功夫儿,他就看见了几个拿着探雷器的日本兵在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
  过了很长时间,探雷的几个人走出去了大概有七八百米才朝身后发出继续前进的信号,于是沈彰明赶紧屏住了呼吸,等着后面的大部队出现。
  很快,大批列队行进的日本兵进入了他的投掷范围。如果时间充裕或者人手够的话,沈彰明很想探查一下鬼子到底来了多少人,但现在实在是没有那个条件。不能再拖了,豁牙子还在那边等着他扔第一枚。
  轰!一个手榴弹在鬼子中间炸响了。随后接二连三的爆炸把鬼子走在前面的队伍炸了个人仰马翻,惨叫声一时响成一片。
  沈彰明一枪一个把刚才那几个扫雷的鬼子干掉后又抓紧时机一跃而起,躲过他们扫射过来的子弹,拼命朝下一个埋伏地点跑了过去。
  一切都很顺利,日军的部队在快速平复了骚乱之后又向前走了。虽然知道中了埋伏,但因为已经踩响了地雷,他们不敢随意派人突围。
  接连着又是几枚手榴弹再次被丢进鬼子的队伍里,又是伊哩哇啦地一连串惨叫。沈彰明开始边扔手榴弹边朝最密集的雷区狂奔。
  穿过雷区,沈彰明来到另一处昨天说好的地点等着豁牙子过来跟他会合,并偶尔放几次冷枪。虽然鬼子们不在射程范围,但他目的在于把他们吸引过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沈彰明望眼欲穿,就是不见豁牙子的踪影。
  怎么办?鬼子快进雷区了,不能再等了。沈彰明的汗流了下来。他看了看表:指针指向两点三十七分十五秒。竟然已经下午了,中午什么也没吃,他竟然完全没有感觉到饿。
  怎么办?怎么办……沈彰明在心里一遍遍地问……
  昨天傍晚,沈彰明跟豁牙子单独出来踩点儿,回去的路上豁牙子问:“如果咱们有人回不去了怎么办?”
  沈彰明放缓脚步低头想了想,“那另一个一定要赶回去,绝对不能两个人都撂在林子里。”
  豁牙子不说话,沈彰明停下了,“如果……到时候我受伤跑不了,一定不要管我。回去就说……我已经死了。”
  “那怎么行?”
  “这是命令。我会给自己留一颗手榴弹的。”
  ……
  一串伊里哇啦的日语打断了沈彰明的思绪。
  不行!地雷要炸了。沈彰明丢了颗手榴弹又跑,身后几枚子弹跟他擦身而过。沈彰明边跑边想着自己跟豁牙子说过的话,可最后他还是在回寺庙的必经之路上找了个安全的隐蔽地点停了下来。
  丢下豁牙子不管,他实在做不到。
  轰隆──轰隆……
  一连串的雷声,不知道又有多少小鬼子被炸上天了。沈彰明再看表:还有五分钟三点整。
  沈彰明觉得过了好长时间,再看表:还差一分钟三点。
  妈的!才四分钟,怎么好像快半个钟头了?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脸上的汗和着泥淌成了泥水滴到手上。
  三点一刻。
  “沈……沈彰明……”一声微弱的呼唤从旁边传来。沈彰明一转头,发现不远处的一片树丛在动。他赶紧匍匐着爬了过去。
  豁牙子身上全是血,正紧紧地攥着一颗手榴弹趴在树丛里。
  “你中枪了?!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沈彰明伸手要去检查他的伤势,
  豁牙子抬手拦住他,“你快走,我……早就被打中了,怕你不肯丢下我才没在昨天说好的地点等你。本来想……想藏在这儿看着你过去再等小鬼子来跟他们同归于尽,可你怎么不走啊?!”
  “我在等你!”
  “我知道,你快走!你昨天不是说要是你受伤不能跑了一定不要管你吗?我现在跑不了了,你快走!”
  “我不能走。”
  “你个当官儿的‘四’己都不能以身作则还怎么带兵?!快走!”
  “对!我是当官儿的,所以我说了算!”沈彰明拉起豁牙子的胳膊就把他往身上背。
  “你放开我!”豁牙子挣扎着不让沈彰明碰他。
  “别动!这是命令!”
  “你他妈的放开我!别碰老‘丝’!松手……”
  “王全!你不是答应过会听我的指挥?!”
  豁牙子一愣,随后手上的劲儿一下子泄掉了,他笑笑,“好多年了……除了守安没人这么叫我。”
  听见连续的雷响,常守安和杨小七各自趴到了枪前,准备掩护沈彰明和豁牙子,可过了半天也没有人从林子里出来。常守安的心在一点儿一点儿地下坠。最坏的结果他不敢想,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树林的方向。
  忽然,一个奇怪的身影冲出来了。常守安定神看了看:是沈彰明扛着豁牙子。
  常守安和杨小七跑上去帮忙把豁牙子抬进了战壕里。
  已经有小股儿的日军跟上来了。沈彰明来不及说什么,放下豁牙子转身就扑到了机枪前。杨小七拖过装手榴弹的箱子开始猛丢。
  “来了好多人?”杨小七问。
  “七八百。”沈彰明很肯定地回答,不过他心里清楚,来的鬼子肯定远远超过了这个数,可他不想让杨小七失去信心。
  “豁牙子!豁牙子!”常守安在拼命地喊。
  “给我一把……冲锋枪。”豁牙子咬着牙支起身体。
  “你疯了吗?!别动!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豁牙子一把打开常守安的手,充血的双眼瞪着他,“给我一把枪!”
  “你别说话了……”常守安的声音哽咽了。
  “守安!我不想死,可是……”豁牙子抬起按在肚子上的手,仿佛被血完全浸透了的手,滴着血的手,“你看,我活不了了。能不能让我死的不那么难看?”
  “你不是说要让我永远欠着你的吗?”常守安哭了,“你死了……我还怎么欠你?你这个王八蛋……”
  “那就欠到……下辈‘丝’!”
  “下辈子”三个字说完,豁牙子一脚踢开常守安,抓起他刚看见的一把冲锋枪,拼尽最后的力气跳起来冲出了战壕。
  “豁牙子!!”三个人同时喊了出来。
  “小日本儿!我□们十八代祖宗!老‘丝’来了!老‘丝’叫王全!老‘丝’……”豁牙子野兽一样地嘶吼着冲向了子弹最密集的发射处。
  “豁牙子!”常守安爬出战壕想要追上去。
  砰地一声从鬼子那边传来,是炮弹出膛的声音,沈彰明在听到这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的同时蹿出去一把扑住了常守安。
  被炸起的泥块纷纷落下,沈彰明抱住常守安又滚回战壕。常守安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抓起一挺机枪开始疯了一样地扫射。
  沈彰明晃晃头:好奇怪,怎么只看见他们开枪却听不到声音?耳朵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流下来了,他摸了一把:是血。沈彰明有些慌,赶紧用手去按另一只没流血的耳朵。按了几下,终于又能听见了。
  只要没全聋就好,沈彰明抱住一箱手榴弹又开始丢。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的火力越来越猛,人数明显在逐渐增加。沈彰明他们就要坚持不住了,就在这时常守安和杨小七突然一起抬头朝天上看去,沈彰明也跟着抬头:是飞机。原来是他的一边耳朵穿孔了没能听见。
  日军那边好像也听见了,一瞬间双方都停止了射击。
  嗖──咚砰!树林里传来了飞弹的爆炸声。沈彰明第一次觉得飞弹从空中落下的尖锐声是如此悦耳,堪比天籁!
  “是美军!是美军的飞机!”杨小七大喊。
  “快!肯定是援军攻上来了,不用点炸药了!撤退!”沈彰明又丢了枚手榴弹。
  机枪的子弹已经消耗殆尽,三个人拿好手枪一人往怀里揣了几颗手榴弹开始边投边向后退。可常守安因为背包太沉很快落在了后面,沈彰明一把抓过他的背包,“给我!”
  常守安没等反应过来,包儿就被沈彰明抢走了。接着沈彰明又推了他一把,“快走!”
  身后的子弹雨点般地飞过来,常守安只好任由沈彰明推着他往山下的方向快跑。
  沈彰明背着包儿渐渐也有些力不从心了,正想着要不要先把包丢下,一会儿跟着援军杀回来再找,却突然感到后脑和右肩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紧接着一阵剧痛蔓延开来,沈彰明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五章
  
  
  一起喝了各自瓶里的最后一口酒,一打啤酒变成了一打空瓶儿。
  “然后呢?!”我焦急地盯着突然停住了的沈老爷子。
  “然后……然后我再醒来就在密支那的野战医院里了。”
  “常守安和杨小七儿呢?”
  “醒来后我才知道,我头上中了一弹,肩上中了两弹。那时我已经昏迷了将近七天七夜。一睁开眼睛我就四处找人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没有人知道详细的情况。只说我是被那天做前锋的五四六团的人送过去的。我问有没有人跟我一起被送来,他们说有,但都是五四六团的人。后来我才知道,我在的那个医院是专门接收像我这样头部需要手术的人的。其它部位受伤的都被分送到了别的地方。”
  “两个月之后我被允许离开医院就开始到处找五四六团的人。我边跟着后方的大部队往芒友走边四处打听。等我最后终于找到那个当初发现我的人时,滇西远征军已经跟驻印军会师了。他说发现我的时候,是一个满脸是血、颈部和腿部中弹的人背着我在爬。我说还应该有一个人的,他说没有,只有我们两个,不远处的地方全是日军支离破碎的身体和瓦砾。我想一定是他们点燃了炸药。”
  “我问背着我的人长什么样,脸上有没有伤疤。他说那人脸上全是血,他们根本没顾上细看就把人放上担架了。我问那人说话什么声音,是不是很怪。他说那人脖子上的血忽忽地往外冒,根本就说不出话了。他还说看到死了那么多鬼子他们还以为之前那儿是驻守了最少一个连的兵力。可占领风城之后他们几乎没发现自己人的尸体,他们又猜那支队伍是进了林子,接着又在林子里找了好长时间,但也没找到什么人,于是那场战役就成了一个谜。”
  “我告诉他是四个人打下来的,他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他说后来经过粗略统计,我们那天至少干掉了上千个鬼子。要不是我们一直把时间拖到了傍晚,让五四六团先占领了那块地方,他们恐怕得再铺上三千至五千的兵力。”
  说到这儿,沈老爷子又不说话了。我知道他是在想象如果那天他们没有坚守到最后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那……您又继续找背您出来的人了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找了。后来我在一个医疗队的记录名册上找到了那个名字,写的是常守安。可有人告诉我说当初救治他的医疗队在一次日军的轰炸当中全都阵亡了,已经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
  “很快战役取胜,滇缅公路重新开通。有的部队回国了,有的需要留下。我被留下了,于是就只能在缅甸境内打听他的消息。后来抗战胜利,内战又开始了,国际形势乱得一塌糊涂,我实在是没办法回去。再后来国军退守台湾,我就更回不去了。”
  “1987年台湾允许老兵回大陆探亲,两岸的的局势逐渐有所缓解,我才在九十年代初找到机会回去了一趟。可回去了才发现,远征军的事国内根本连提都不提,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唉──真是心寒,几十万的伤亡啊!怎么就能好像从来都没发生过呢?”
  看着沈老爷子哀伤的神情,我无言以对。能说什么呢?说这几年有好多人在关注了?可是不是太晚了,如今老兵安在啊?
  老爷子看看我,继续说:“那时找人很难,后来好歹是找到了腾冲国殇墓园,去祭拜了一次。临走时我给一些相关部门和民间组织的人留了联系方式,让他们一有守安的消息就告诉我。”
  “02年的时候收到他们一封信,说是找到了。我急忙赶回去,却发现只是个同名的老远征军。”
  我正觉得失望,老爷子放下手里的空瓶子抬起头忽然笑了,“刚才接到儿子的电话,说这回真的找到了,就是原五十六团的常守安,就住在离国殇墓园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真是好事多磨啊!”
  “真的?!”我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了。
  “嗯。”老爷子用力点头,“我明天就去曼谷,儿子已经把机票买好了。其实刚才我是专门去找你的,就是太高兴了,想把这事跟人说说。”
  “太好了!您终于能见到昔日的……战友了!”我兴奋地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呵呵……说来我自己也想不明白,都一把年纪了,我还这么执着地找他干什么呢?唉──这些年来几乎变成了一个执念,只是想找到他。想象一下,见到他我该说些什么呢?”
  这么说着,老人的脸上露出了孩子一样的向往神情,非常可爱。
  “也许……也许您是想完成当年对他的承诺带他回家。”
  “也许吧……”沈老爷子的眼神缥缈起来,似乎回到了某种情景之中,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含混不清了,“也许……就是想告诉他:我很后悔当年没能好好珍惜最后单独跟他在一起的时间……”
  离开沈老爷子的木屋前我祝他能一切顺利并留下了自己的MSN,还再三央求他见到常爷爷、都安顿好了之后要告诉我,老爷子依然答应得干脆痛快。
  第二天我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沈老爷子那儿也是人去屋空,可我却觉得无比欣慰:也许有些时候有些事,时间,真的不算什么。
  一周后我回到北京,接踵而来的是码文、完结、收拾快变成了储藏间的房间、归类上千张的光碟,随即暑假来临,朋友亲戚陆续来到北京……等我再有时间准备开始新文时已经是八月中旬。
  因为我的邮箱里大都是各种系统消息和商家的优惠广告,所以积攒了近四百封的未读邮件。平时如果不是我想写信,即使跳出提醒也不会去细看。这次我想要写文了,又该没有时间了,就打开了邮箱准备检查清理一下。
  收件箱一点开,果然又是满眼的广告。看了两封没什么意思,正想关掉,突然一封题为“最后的归国之行”的邮件映入眼帘。眼睛往前一扫,我发件地址竟然是“shen”开头。
  沈老爷子!我飞快地打开了邮件:
  明明小姐,你好。一个月前因临时有急事离开了仰光,没想到这“过几天”一下子拖了这么长时间,真是不好意思,望见谅。
  家父嘱托给你的信太长,所以发在了附件里,你有时间慢慢看吧。不再多言,祝万事如意。
  “家父”?沈老爷子的儿子?我挠挠头:难道是他老人家年纪大了,上网上不好或者打字不熟练?管它呢,还是赶紧先看看都给我写了什么吧!
  我万分激动地点开了附件。
  第六章
  
  
  明明吾友,我现已从云南回到仰光。想你是唯一知情之人,竟迫不及待要把此行结果告之与你。只无奈身老体衰,想亲自讲来恐将力不从心,故由我亲述犬子代笔,个中繁缛若有差池应也无妨,相信此中诸多感慨凭你我忘年之谊亦皆能体会。日后如想成文,还请隐去一干相关真实姓名。
  那日归国后,经诸方安排,未经周折便得见故人。只是那人并非守安,细细辨认竟是小七。我二人相拥而泣涕泪不止。然七已口不能言,取来纸笔,才得将经年之事一一道来……
  常守安忽然发现身后没了脚步声,回头竟然看见沈彰明已经脸朝下趴在了地上。
  “彰明!彰明!”他大声喊着又跑回去。
  杨小七听见他的喊声也赶紧跟了过去。
  确认沈彰明已经深度昏迷之后,常守安摘了他身上的背包便和杨小七又一起抬着他继续跑。可没跑了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了炮弹出膛的声音,两人立刻抱住沈彰明扑倒在了地上。
  等炮弹在常守安身后炸完,两人抬起头来都傻住了──常守安的腿没了。
  啪地一颗子弹打到旁边的树上,常守安一哆嗦先恢复了语言能力,“小七儿,我走不了了……”
  “我背你!”杨小七的眼前有些天旋地转的,他从来没想过常守安会在战场上跟自己分开。
  常守安盯着自己原本应该是腿的地方,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已经没有了却还是觉得“腿”疼,“不,你背彰明走吧。”他喃喃了一句。
  “我不!他已经不行了,你只不过是腿……受伤了,我……我不能……”
  “你听我说!”常守安一抬头,突然开始对这他大喊,“你只能背一个人,但是现在要是不想办法拦住后面的鬼子,谁也跑不了!你要是背我,咱们三个都得死这儿!所以你赶紧背着他走,我去点炸药,这样你们就能活下来!”
  “我不!我不走!要死就一起死,为啥子要我走?!”杨小七哭着攥住了常守安的衣服不肯撒手。
  “废话!能活着为什么要死?!你听,已经能听见咱们队伍的冲锋声了,你快往下跑!”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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