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空 by 蒙莎【完结】(3)

2019-01-24  作者|标签:蒙莎


唐宝明湿滞着声音支吾一下:“嗯。”
唐云生笑问:“怎么,才住了一晚就想家了?”
唐宝明说:“那倒没有。”
“住不惯就回来吧。如果想住着,就乖乖听奶奶话,不要一个人去玩水。”
唐宝明胡乱哦了几声,掐断电话。坐在沙发上,开始想唐云生可能的去处。突然电话叮铃铃响了,唐宝明吓了一跳:如果是陈媛媛,该不该替唐云生撒谎?他仔细看看,上面显示的是一个没见过的手机号。他松口气,拿起听筒:“喂?”
那边说:“唐宝明?我崔堤啊。”
“崔堤?喂,你怎么会有我家的电话的?”
崔堤说:“你爸爸给我们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就把电话电邮什么的都留给我们了嘛。怎么这么早就回去了?”
唐宝明胡乱搪塞:“没什么,有点事。”
崔堤半开玩笑地:“喂,是不是还生昨晚的气呀?”
唐宝明说:“我真的是在烦别的事情,你别想太多了。”
崔堤似乎是松了口气:“那就好。你以后还会来玩吧?”
唐宝明恶狠狠地说:“你们都欺负我,鬼才去呢!”
崔堤笑说:“随你怎么说。”
唐宝明挂掉电话,钻到自己房间里,躺在床上发了一阵呆。手机叮了一声,是唐云生的短信:“如果你妈妈问到我在哪就说我们都在老家。爸爸。”果然电话又嘀嘀嘀响了;上面显示的是陈媛媛的手机号。他还没想好到底要站在哪边还是干脆中立,想了好久,最后没接电话。结果才几秒钟的功夫,陈媛媛的电话就打到他手机上:“叫你爸来说话。”

唐宝明脱口而出:“他买早餐去了。”
“买早餐?奶奶不是一向吃不惯外面的东西么?”
撒一个谎就得撒无数个谎来掩饰,等唐宝明掐掉电话,仿佛在高空钢丝上走了一回。赶紧给唐云生通气:你在买早餐。
屋里闷得像个蒸笼,他很快就出了一身细汗,身上潮得难受。出去逛一逛再回来?还是干脆什么都不管?他胸口堵得慌,最后起来随手拿了两件平时穿的衣服,想了想又抓起书桌上的MP3,一股脑塞进倒空的书包,关窗,锁门。在门口站了一阵,又怕唐云生突然回来碰上了,结果还是坐车回南水镇去。
3.追索
这边唐云生总算摆平陈媛媛的狂轰滥炸,手机扔到一边,懒懒地又躺下了。外面艳阳初照,半透光的窗帘上树影斑斑。徐东亭一条手臂横过来,笑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多在乎你。这叫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电灯?”
唐云生冷笑:“她连吃剩的骨头都舍不得白白扔给邻居的猫。”
徐东亭动了动,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唐云生静静躺着,任由徐东亭在他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捏。唐云生原本就身形修长,这几年越发瘦了,脸上却还是三十出头的模样。徐东亭轻轻吹口气,说:“你说说看,陈媛媛给你吃了什么呢?保养得这样好。我天天打球跑步,才落个勉强不发胖。”
唐云生笑说:“怕什么胖?我又不会嫌你。要说胖,你能胖得过她?”
徐东亭在他身上用力拍几下:“好,好,这是你说的。”闭眼又养了一阵子神,小声说:“你知不知道?好多人都在赌你们什么时候离婚。”
“哦?你押什么时候?”
“总得再拖个两三年吧。我押三年。因为——”
“宝明?”
“别的原因也有。你家老爷子大舅子最近很不好看,恐怕——”
唐云生哼哼笑:“你还关心这些。”
“跟你有关的事情我都关心。那些人,一个个的圣洁得前面塘里的白荷花似的,背地里谁也不比底下的烂泥干净!”
唐云生不说话。当年他捡条小命回老家来,没有哪个单位敢要他。要不是陈媛媛死活要嫁给他,借了陈家的势,他现在还不知道要落拓到哪里去。
他没有资格批评他们。
徐东亭拉起唐宝明的手往自己脸上一拍,又用力摁住了不放开:“我说漏了。你是出污泥而不染的,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死心塌地的。”
唐云生顺势轻抚他的脸庞,就当是安慰。
徐东亭有些兴奋,凑上去就吻吻那只横在他唇上的食指,深吸一口气说:“其实迟早都是一样,如果只是为小明,倒不用拖那么久了。别看他一声不吭的样子,恐怕比你们两个还明白。问题是他能不能看开些。”
唐云生变了脸色:“我不知道。宝明他……”
徐东亭突然打断他:“如果我现在就死掉,你会不会这样记着我十九年?”
“不会。”
徐东亭酸溜溜失望的表情,虽然不知道真假,唐云生看着,慢慢的心软了。这么大个人,有时还要人当小孩子哄。正想说点什么安抚一番,徐东亭换个语调说:“不错,做人还是看眼前的好。起来,去买早餐。”
说完哈哈大笑:“你说那小鬼是不是天才?”
老太太看唐宝明走了又回来,也不多问。只说:“刚才崔堤路过,问你呢。”
唐宝明说:“我就回去拿两件衣服,这几天我都在。”说完坐下,心里空落落的,那感觉就像昨晚在水里一脚踩空的瞬间,凭空无依,还有一股什么力量吸着他往一个黑洞里去。那个时候,是崔堤救了他……
唐宝明问了崔堤家怎么走,一个人穿过镇子找去。时近中午,阳光暴烈,街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走到一半,仰头看看那棵盖住半条街的老榕树,果然低处有个比人略高些的粗枝——虽然家里从没人说过,但是唐怀民当年名声委实太大,还是有断断续续的传言传到他这里。说法倒是有好几种。有的说唐怀民是因为他老婆,也就是现在的唐老太太要跟他“划清界线”才绝望得上吊的;但又有人说唐怀民上吊其实是为了保全老婆孩子;如此等等。总之,这之后又过了六个月,唐云生才呱呱坠地。唐宝明只觉得后背一阵飕飕的凉,大步走开,到后来几乎是一路小跑,终于眼前一片花花绿绿刺眼的亮。
崔堤家的房子令人汗颜的大,正面墙上,贴黄绿色的瓷砖;每层楼檐上都盖着一圈琉璃瓦;门口挤挤挨挨的一片姹紫嫣红,都是些名贵花卉。不知怎的唐宝明突然想起红楼里头上插了十七八朵菊花的刘姥姥。踌躇了几秒钟,他才试着用不大的声音喊:“崔堤?崔堤?在家吗?”
二楼的窗户开了一个,崔堤伸出脑袋来,声音有些惊喜:“唐宝明!等等,我下来开门。”跟着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开门一看,崔堤居然是光着脚跑下来的。崔堤笑嘻嘻地捶了唐宝明几下:“不是说鬼才来吗?莫非……”
唐宝明擂回去:“是啊!怕了没?”
崔堤让开拉他进去:“快进来,小心晒得你魂飞魄散。”唐宝明跟着上到二楼崔堤的房间,有些吃惊:“你在画画?”说完就反应过来,唐云生带的是艺术班的英语课嘛。
崔堤三两下把画架踢到一边,说:“刚才是。现在没兴趣了。”
“为什么?我——打扰到你了?”
崔堤捏了捏唐宝明的脸颊:“那倒不是。上帝的完美作品在这里呢,我还献什么丑?”唐宝明愣了愣,脸刷一下就红了。崔堤放开他:“你还真是……渴不渴?我去弄点喝的来。”又咚咚咚跑出去。
崔堤的房间大得有些空旷,除去角落里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墙上地上全是画。唐宝明拖过把椅子坐下,回声刺耳。凑过去看看被踢到一边的画架,原来刚才崔堤在临摹一幅绿得滴水的风景画。唐宝明看得出神,崔堤在后面说:“这个,是陈建中画的‘孤独的房子’。”
“你画得还真像。”
崔堤拉另一把椅子过来,塞了杯橙汁给唐宝明,自己靠着椅背看他喝,说:“光像有个屁用。能把画复制得一模一样的人满地都是。”
唐宝明喝一口橙汁,也盯着崔堤不放。
结果是崔堤拜下阵来:“别,别这么看我。我脸上脏了吗?”
唐宝明这才垂下眼又喝一口橙汁,笑:“你那样看我,我不加把劲看回来就吃亏了。”
崔堤大方起来,说:“好啊,你看吧。反正我挺喜欢看你的,给你看看不算吃亏。”
唐宝明倒没料到会招来这么无赖的回答,终于偏过头,随手扒拉散落脚边的画纸,问:“你——很喜欢画画?”
崔堤冷笑:“呵,只能说最不讨厌。”顿了顿又说:“而且我功课超烂,高考画画用不着那么多分。”
“可是坚持画画也很辛苦吧?”
“天哪,终于有个人知道我的辛苦了!你知不知道,他们全都这么说,你不就整天呆着涂涂抹抹的吗,有什么难的?
唐宝明噗嗤一笑,露出一口碎玉小牙。
“对了,怎么没看到你家里人?”
“老爸一大早出远门了,老姐到处乱跑。”
“那岂不是没人管你了?”
崔堤别有深意地笑:“是不是很羡慕啊?我们家里是挺彻底的‘无政府状态’。”
唐宝明眨眨眼,望向崔堤的书桌:“上面就是你爸爸和你姐姐?”
崔堤伸手拿过那个像框,自己看了一眼,才递给唐宝明。照片上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两边的手臂向上屈起,小不点崔堤和一个小女孩弯着腿吊在两边。
唐宝明觉得那个小女孩也很眼熟。然而还有更重要的问题。
唐宝明说:“你爸还真高啊。你以后肯定比他还高,真恐怖。”
崔堤嘿嘿笑:“没办法,基因好。”
唐宝明接着说:“对了,你爸和我爸以前应该很熟吧?”
崔堤微微有些吃惊:“你不知道?”说完拍拍自己的脑袋:“也是,我爸也很少提起。说起来我们还是亲戚呢,你奶奶是我爸的表姑,他们小时候很要好。”
唐宝明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崔堤问他:“你下个学期该上高中了吧?上我们学校?”
唐宝明叹气:“我妈早安排好了,直接进她带的班。”
崔堤哈哈大笑:“恭喜恭喜!”
唐宝明伸手往他脑门拍下去,“有你这样幸灾乐祸的么?”
崔堤抓住他的手,仔细打量,嘴里说:“那你在学校千万要老实些,你妈妈也许舍不得把你怎样,但她总归管着全校的纪律,让别人说闲话就不好了——”
唐宝明抽回手,有些尴尬地随手拿了张画假装在看:“所以啊,还是你们舒服。”
崔堤指了指窗台一堆石膏几何体人头像:“这是在家里,我爱画什么就是什么,但是在学校里就得整天对着这些死东西,烦都烦死了。不过——也有好玩的时候,比如听你爸讲课,简直就是享受。”
“是么?”这个说法倒挺新鲜。唐云生那份可怜的“事业”——用陈媛媛的话说,可有可无。唐宝明扯开话题:“你姐姐读什么?”
“园艺。说是毕业了就回来帮忙——现在倒好,忙着申请出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崔堤家的电话响了。崔堤跑去接,说了一阵嗯好的知道了,回来对唐宝明说:“唐奶奶叫你回去吃午饭,我本来想说你已经在这里吃过了——”
看唐宝明拿眼睛瞪他,接着说:“想想总不能让她白费功夫给你做饭——”
唐宝明问:“你倒挺会为别人着想——可是为什么想骗奶奶?”
崔堤愣住,打个哈哈:“快点回去啦。别让奶奶等太久。”
唐宝明到了楼下,又回头问:“喂,你说要带我进山逛逛的,还算不算话?”
4.观云
崔堤准时得离奇。这边唐宝明才吃完午饭,他就骑了辆山地自行车停在唐家老宅前,在芭蕉丛下的阴凉地里等着,染了一身淡淡的绿。唐宝明喊:“你先进来等等,我帮奶奶收拾好就走。”
崔堤放下车子进来,老太太看到他,问:“腿上还疼不疼?”
崔堤摸摸自己的脑袋:“你不说我都忘了!”
老太太把唐宝明手里的碗筷拿走:“没事就好。你们玩去,别管这些了。”
崔堤抢上前,拿抹布极其麻利地抹桌子,又朝唐宝明眨眨眼睛,说:“奶奶,你说宝明也不常回来,做点事也是应该的。我们玩的时间多着呢。”说完又觉得不对劲,赶紧说:“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
唐宝明打断他:“说什么呢?奶奶别理他。”
老太太咧嘴一笑,由着他们乒乒乓乓地在水槽里洗碗。完了又叫他们伸手,每人手里倒了点洗洁精。崔堤在手心揉出泡沫来,突然抬起一只手。可还没来得及伸过去,唐宝明瞬间退到一米之外。
崔堤一只手举在半空,有些尴尬:“用得着么大反应么?我是想帮你赶蚊子!”
唐宝明举起上臂擦擦脸上,果然有个地方刺痒痒的。不知道是不是他用力擦过的缘故,脸上红了一片。
崔堤喊:“奶奶,有没有花露水?”说着向外走:“你先等等。”回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一双帆布鞋:“穿凉鞋不好走山路,换双鞋再走。”
唐宝明接过去,“你的?我能穿么?”
“这是去年的。”
唐宝明上下仔细看那双鞋,突然笑了:“原来是真的啊。”
崔堤愣住:“什么?”
唐宝明指指鞋底:“穿鞋磨脚后跟的,适合做艺术家。”
崔堤白他一眼,“什么破道理。”
两人终于上路。
崔堤用力踩着车子说:“以前从来没注意过,花露水其实挺香的。”
唐宝明侧身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扭头不理他。路两边都是露天的苗圃,不远处的果园里,繁茂的树冠堆成一片片绿云。道旁有新种的白夹竹桃,一串串的小花在枝头堆雪。唐宝明看着它们一棵棵地退后,有些闷了,一前一后晃着脚。
崔堤放慢了速度:“喂,别乱动,千万抓牢点,这路不好走。”唐宝明皱着眉,拽紧了后座两边的金属杆,车子偶尔颠簸一下,心脏便跟着狂跳一阵。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自己技术不好,不要怪到路头上。”
崔堤对着天喊:“看来得让你见识见识才行——”扭转着车头,在渐渐向上的水泥路上走起了S型。唐宝明在左摇右晃中大叫起来:“你——**!”两手本能的抓住了崔堤的衣服。崔堤笑说:“这就对了,再抱牢些。不然有车从旁边过来很危险的。”
唐宝明紧紧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过了一会儿崔堤安尉地说:“也没那么危险啦,不用怕成这样。”
“谁说我怕了?”
“那你的心怎么跳的那么快?”
进山越远,路就越陡。到了大坝跟前,崔堤蹬着自行车,几乎上不去了。唐宝明手放松了:“累了吗?”
崔堤咬着牙:“我带两个小孩上来都没问题——”
唐宝明跳下后座,脚尖触地时有些疼。在原地跳跳,听到崔堤喊:“喂你干什么?”
唐宝明跨两步赶上,推起车来:“还是快点吧,你不是说路挺远的吗?”说完手上又加了把力。崔堤大叫着抗议,可因为速度突然快了几倍,停下也不是,跳车也不是。唐宝明说:“拜托你配合一下吧,就快到上面了。”
终于看到大坝那边油绿的水面,唐宝明撒开手,崔堤骑车在空地上转了几圈,松开两手握紧拳头大叫:“耶!耶!耶!……”
唐宝明迎着风站住了,看着他。崔堤喊:“喂,你到前面等等!”
唐宝明点点头,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在唐云生一起钓鱼的那块大石上坐下。之后回头,四处看了看。
崔堤过来拍拍他肩膀:“累吗?坐坐再走。”唐宝明依旧扫视着身后的一片地方,最后定了个点,站起来直走过去。崔堤不解,跟了上去。唐宝明走到那里,站定了,招手叫崔堤。崔堤上前,跟他并排站在一起。唐宝明盯着已经远了的那块大石头,没头没脑地问:“崔堤,如果你今天带了笔来,就坐在这里,你会画什么?”
崔堤一屁股在厚厚的草上坐下,笑:“你倒挺会取景的!要是我,我就画那块大石头和旁边的树丛……要是石头上有人在钓鱼什么的就更好了。”
唐宝明在他身边坐下:“好,我们坐坐再走。你的车呢?”
“放在水电站的黄老头那里。我们常来,很熟的。”说完递给唐宝明一瓶冰凉的纯净水。
“哪来的?”
崔堤白他一眼:“花钱买的。快喝吧,这里进去要用走的,挺远呢。”
山下,水上,草中一条黄泥小路。唐宝明在前,崔堤在后。此外一个人都看不见。唐宝明问:“为什么不走那边的公路?”
“因为走那边的公路到不了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
唐宝明决定不再问话。
路开始是直平的,然后渐渐有石头从土里出来,最后变成一条上下左右不规则弯曲的一条山路。两边的草有半个人高。
“嗤”的一声细响,唐宝明站定两秒钟,接着又往前走。崔堤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他小心翼翼地说:“唐宝明,刚才——好像有条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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