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说完，楚邦直就又笑了笑，道：“你气我，并不是因为你必须参加这个计划，而是因为我杀了你的朋友，是么？”
花满楼一惊，道：“他的朋友……何玉林，是你杀的？”
楚邦直淡淡道：“虽不是我亲自动手，对这个重视人命的家伙来说，也没有什么区别。”
楚留香吸了口气，才道：“你们可以不杀他的……就算他在看守公主，他对你们的计划也一无所知。你们完全可以打昏他，或者派人警告他不可以乱说话。哪怕……哪怕你随便捏他一个罪名，把他关个一年半载，也能留住他一条命！”
他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神情也变得激动。为了一个不那么熟悉的朋友，他这么质问着他的哥哥，眼中几要喷出火来。
楚邦直却冷静地看着他，用一种残酷的声音道：“没有必要。”
花满楼道：“大哥，你……”
楚邦直仍然盯着楚留香道：“你早已知道我在做的是什么。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像你那样去照顾每一个人。你刚刚说的没有错，我走的是杜先生的路，所以我也会成为她那样的人。”
直到这时，杜先生才露出一个很淡很淡的笑容，缓缓道：“有这样的学生，我感到很自豪。”
花满楼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连忙拉住了楚留香的手臂。他生怕楚留香会像刚才那样，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动手。但楚留香却僵硬地站在那里，整个人都变得冰冷。
楚留香一直都认为，生命是最宝贵、最值得尊重的，花满楼也完全认同这一点。然而现在他们面前的人，却视人命如草芥。
如果杜先生和楚邦直是滥杀无辜的恶人，或许楚留香会感到愤怒，却不会如此无力，如此绝望。
只因杜先生他们的所做所为，何尝不是在以另一种方式消弭争端，维护着天下的安定！楚留香一直笃信法律之剑的威严，而这些人又何尝不是执剑之人！
楚留香该怎么做？他还能怎么做？
第七十二章 海上渐有白云生
花满楼缓缓开口道：“那么，杜先生和楚大哥来这里，还是要劝说我们加入蜂王计划么？”
楚邦直轻轻地笑了。他看着花满楼的目光，有一种兄长对弟弟的欣赏与赞许。但他摇头道：“不必了。你们已经加入了蜂王计划。”
花满楼一时有些愣怔，而楚留香则冷笑着接上来道：“你不明白么？蜂王计划的目标并不是护送公主，而是刺杀史天王。”
由杜先生主持的计划，本就不会简单，而且这次的计划，面对的是朝廷十分忌惮的史天王。
对朝廷来说，除掉史天王，才是最好的结果。
然而，以史天王的势力，朝廷如果派兵剿灭，必定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同时朝廷也会背负上“狡兔死、走狗烹”的名声。
公主的下嫁，是朝廷释出的善意，也是一种麻痹。在这场婚事的背后，杜先生安排的，是一把刀。
这刀一定不是出自朝廷的，所以杜先生选中了楚留香，这个在江湖中声名显赫的人，也是与朝廷毫无瓜葛的人。
而杜先生的第一次邀请，也只是一个假象，一个烟幕。楚留香去玉剑山庄的事，江湖中很快就会有人知道，这瞒不过史天王。但楚留香拒绝了杜先生。
只要史天王有眼线，他很快就会知道，杜先生极力想促成这桩婚事，但楚留香却表示反对。这样，当楚留香出现在史天王面前时，他代表的只有自己。
无论刺杀成功与失败，楚留香都将一个人担起所有的责任。
这就是蜂王计划的真相，也是楚邦直极力反对自己的弟弟参与进来的原因。
花满楼震惊地紧握着楚留香的手，似想安定自己的情绪，也像是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同时他叹道：“无论如何，你不该对大哥动手。”
楚邦直又笑了笑，道：“他心里一直很别扭，却找不到人发泄。他不能打小胡，不能打你，更不能打杜先生。”
楚留香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摸着鼻子。他自己何尝不知道，何玉林之死的责任并不完全在楚邦直身上。而这个计划，正像杜先生说的，需要无数人的牺牲，这些人有的心甘情愿，就像杜瑶和楚留香自己，也有的对此一无所知，就像何玉林。
就算他们的牺牲毫无价值，这个计划也必须继续进行下去。
楚留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沉声道：“我们如何见到史天王？”
之前所有的话题都被他抛在了脑后，只因他知道自己的责任，知道自己要做的事。
楚留香从不是一个自怨自艾的人。
楚邦直着意地看了看他，才道：“护送玉剑公主的一共有三批人。明天中午，你在港口找到第一批人，取代最后一个人的位置。”说着，已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
那是一个小巧的布包，里面有一个白瓷药瓶，和一张制作得十分精致的人皮面具。
楚留香仔细地翻看那张面具，只是寻常人的相貌，却令他感到有些惊讶。
楚邦直点头道：“是蓉蓉手制。”
楚留香没有再问。看到面具的一刻他就知道，楚邦直早已去找过苏蓉蓉，也就是说，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把他包含其中了。
他更注意到，面具只有一张。
楚留香抬起眼来，向花满楼望了望，然后疑问地看着楚邦直。但楚邦直还未开口，花满楼已怔怔道：“大哥，我……我呢？”
花满楼是个敏锐的人，就算他看不到面具只有一张，也已听出楚邦直说的话，是只对楚留香一个人的。
如果这是楚留香的又一次冒险，如果他们面对的还是那些好朋友，花满楼会毫不犹豫地提出反对，并坚持和楚留香一同前往。
然而现在的局势，并不是由楚留香掌控的。
花满楼忐忑地等待着楚邦直的回答，却不知当真被拒绝后，自己应该如何反驳。
楚邦直望着他，温和地道：“你留下。”
楚留香沉默着，却露出一丝感激的神情。他知道楚邦直这样决定都是为了他，虽然并不清楚上一次楚邦直与花满楼的会面，但他这位大哥显然已知道，花满楼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然而花满楼的神色迅速沉落，仿佛乌云遮住了明净的月光。他似咬紧了牙，一字字道：“我不同意。”
他的声音不大，但听到的人都能感受他，这句话背后的决心。
能够反抗杜先生和楚邦直这两个人，并非寻常人的勇气可以做到的。
楚邦直缓缓摇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在他身边，他会分心？”
花满楼突然笑了笑。这一笑，他的脸上就变得明亮起来，好像月亮从云彩后面探出头来。他的神情平和而且宽容，像是听到了一个傻问题。
然后他道：“楚留香懂得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他并不是去玩的，我也不是。”
楚邦直道：“但你……”
花满楼微笑道：“而且我答应过大哥，要保护楚留香的安全，不是么？”
楚邦直一下子开不了口。他并非因为花满楼提到了他曾说过的话，而是意识到，他犯了一个错误。
他认为花满楼要跟楚留香前往，只是因为关心楚留香，而这种关心，则是因为花满楼深爱着楚留香，无法接受楚留香有任何危险。
而花满楼的态度却在告诉他，自己坚持要去，只是因为那是认定要做的事。花满楼作出这个决定，并非出于感情，而是出于责任。
正如楚留香有自己的责任感，花满楼也有。他们一直形影不离，只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责任和目标。
保护楚留香、在任何时候都不遗余力地协助他，是花满楼自己选择的方向。只因他很清楚，楚留香更擅长主导行事，而自己更擅长辅助。
花满楼不是必须依附于楚留香的存在，而是一个充满自信的、独立的人。
楚邦直再也无法说些什么。他不想再阻止花满楼，因为那不但会伤害花满楼，也会伤害到计划本身。
江湖上尽人皆知，花满楼与楚留香正是焦孟不离的好朋友，两个人同时出现，才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杜先生轻轻地笑起来，她的神情仿佛已洞察了一切，又宽广得可以接受一切。
“看来，”她说，“我们谁也无法说服他留下了，是么？”
◇ ◆ ◇
楚留香和花满楼登上了船队的第一条船。他们没有易容，而是光明正大地当了护送公主的使者。
杜先生意味深长地道：“有楚香帅和花公子在，我也可放心了。”
随着他们的上船，“蜂王计划”已正式开始运转。
船队行在海上，就像一串珍珠盛在碧蓝色的碗里。
楚留香和花满楼手挽着手站在船头，感受着那迎面吹拂的海风，谁也没有说话。
这说不定已是他们能独处的最后的时刻，虽然这样的时刻，人总想说些什么，但他们又觉得不说比说了更好。
远处已可看到一点白帆。
那当然不是史天王的座船。威震七海的史天王，决不会这么无声无息地出现。
小船来到船队跟前的时候，船头上也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白衣的人。
在普通人看来，白衣就是孝服，除了丧事之外，很少有人穿这种不吉利的颜色。但对于武林中人来说，白衣飘飘，剑光荧荧，却是种潇洒的象征。所以这江湖上穿白衣的侠客已越来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