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柱恰在此刻喷了上来。紧紧交缠的两人也被冲到半空。
y-in姬刚刚觉得心里一松，楚留香的脸就压了上来，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唇，鼻子贴上了她的鼻子。
她连一丝气也喘不上来了。
她的全身都开始发软，眼睛里已看不见任何东西。她知道这就是自己的终结。
一滴绝望的泪，从y-in姬的眼中滑落。
晶莹的泪，和周围溅起的水花混杂在一起。
楚留香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
他不是一个不明局势、滥施善心的人，他完全懂得在这一场战斗中，对敌人的同情就是对自己的放弃，但他仍然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手上。
为了活命，他已杀死了石观音。为了活命，他是不是还要杀死y-in姬？他要用这样的理由去杀死多少人？
他为自己定下的“不杀人”的原则，还要被打破多少次？
他是不是根本就不应该有这样的原则？
楚留香怔怔地看着y-in姬那滴眼泪，看着它和旁边的水珠一起，慢慢落了下去。然后，他就觉得腰间一麻，整个身体都不能动了。
挣脱了他的掌握的y-in姬，眼中瞬间划过一道寒冷的光。
楚留香知道自己失败了，而这失败根本怪不得别人，只能怪他自己。是他将自己的生命双手奉送给了敌人。
他不知道y-in姬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自己，但那些都已无关紧要。因为他意识到，他犯下的最大错误，不在于对自己，而是对花满楼。
如果他死了，他又怎么去找花满楼？
花满楼究竟在哪里？
楚留香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就算是在西域沙漠中，被无花绑在那铁筒里灌下冷水的时候，也不曾如此绝望。
身下，一直将他们托在半空中的水柱，蓦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留香的身体已不听他的使唤，直直坠了下去。
他看到y-in姬在那一瞬间张开双臂，宽大的衣袖立刻鼓满了风，减缓了她下落的速度。而楚留香自己则像一颗即将投入湖心的石子。
从五六丈的空中坠落，无论底下是水面还是岩石，都没什么分别。
“砰”的一声，巨大的撞击力让楚留香瞬时昏了过去。他的身体就这么沉入湖水。
水晶湖，将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 ◆ ◇
“这就是楚留香和y-in姬那一战的结局？”
孙小红像任何一个说书人那样，露出莫测高深的微笑。
“没错，这就是结局。”
“可你说楚留香胜了，还说他运气好，”听书的人指出，“我实在看不出他运气好在哪里。我觉得他倒霉透了。”
“只因他是个宽容、博爱、而且无私的人，”孙小红道，“这样的人总是会吃亏的。他一直在吃亏，可他还是生活得很快乐。他可以快乐地跟所爱的人生活到老，这还不是运气好么？”
“你说的固然没有错，只是我们普通人，又有几个能有楚留香的运气？”
“楚留香的运气，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孙小红含蓄地笑着，“他的运气，来源于他的乐观。一个永远都有希望，永远都不放弃的人，才会坚持到转机的来临。”
◇ ◆ ◇
楚留香醒了。
当一个人醒来的时候，他才会发现自己并没有死。
但他很快地想起自己现在在哪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他觉得自己还不该太过乐观。
他是躺着的，躺在一张床上。他的身体僵硬，而且全身上下都传来隐隐的疼痛，口中也能尝到血腥味。
他试着动了动，身上的疼痛立刻加深了，而他的视野中也出现了一张脸。
一张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的脸。
楚留香脱口道：“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于是顿住了口，咳嗽一声，才继续道，“姑娘，这是哪里？”
苏蓉蓉的姑姑露出一种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表情。她伸手扶住了尝试着坐起来的楚留香，缓缓道：“你莫要怕，宫主若想杀你，就不会等到现在了。”
楚留香这才看出，自己是在一间小木屋里。小屋一角坐着个白衣的身影，虽然背向着他，但那高出寻常女子的身材，和高傲挺拔的姿态，显然是y-in姬的。
楚留香的脸突然红了红，像是被人当面揭穿了小小的把戏。随即他听苏蓉蓉的姑姑继续在耳边道：“你也不必装作不认识我。世上任何人的底细，只要宫主愿意，都会查得清清楚楚。”
她确实也像任何一个神水宫弟子一样，对于y-in姬有着近乎狂热的信心。
楚留香正思忖着要如何开口，y-in姬已蓦然转过脸来，盯着他道：“你十八岁出道，十九岁在江南遇见了苏蓉蓉，听说她父母双亡，便认作义妹，一同行走江湖。三年后，你打听到她还有个表姑入了神水宫，就设法将她送进宫来，见了三娘一面。”
楚留香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他没有想到y-in姬真的将他收容苏蓉蓉的经过说得一丝不差。
三娘，就是苏蓉蓉的姑姑。苏蓉蓉第一次进神水宫见她时，还只有十四岁。
y-in姬上下打量着他，又道：“你是江陵人氏，你家与衡阳胡家本是世交，因此你与胡铁花自幼相识，姬冰雁却是后来才认识的，是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是。”
y-in姬又道：“你二人十二岁起始习武，师承却不尽相同。只因那两位前辈高人，是结伴云游，偶然与你们相逢，有缘授艺，是以江湖中多不知他二人来历，你们的武功也就成了难解之谜，是么？”
楚留香的目光闪了闪，才垂目道：“是。宫主果然无所不知。”
y-in姬哼了一声，道：“看在你是三娘亲人的份上，擅闯神水宫的罪名，我不予追究。你这便去吧。”
楚留香怔了半天，才明白y-in姬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实际上是放过了自己。而方才说出自己的家世底细，也不过是在心理上占据上风而已。
y-in姬这样的人，自然知道和楚留香的交手，并不能断言胜负。两人都曾有过疏忽和轻敌，也都曾为对方所制。但楚留香既然在生死关头仍未下杀手，y-in姬也就无法赶尽杀绝。
她的内心，终究还有着最基本的良知。
楚留香走下床来，深深一揖。
y-in姬拂袖道：“还不走？”
楚留香道：“我有一件事想请问宫主。”
y-in姬忍不住皱起眉来。她似乎从未见过这么得寸进尺的人。
楚留香仍继续道：“我有个朋友，先我一步来到神水宫，不知宫主可曾见过？”
y-in姬愣了一下，道：“你的朋友？”
楚留香道：“是。他叫花满楼。”
y-in姬道：“你这朋友是个男人？”
楚留香道：“是。”
y-in姬道：“我说过，你是第二个进入神水宫的男人。”
楚留香的身子震了震，追问道：“那个山洞……”
y-in姬淡淡道：“那条路已封了几个月了。我吩咐过一娘，任何人都不得放进来。”
苏蓉蓉的姑姑望着楚留香，解释道：“一娘就是我们在菩提庵的大师姐。”
楚留香却像没听到一般，死死盯着y-in姬道：“宫主可否容许我去那山洞里看看？”
y-in姬瞥了他一眼，才叹道：“你若知道发生了什么，便早该死心了。”
◇ ◆ ◇
水晶湖已消失了。楚留香的面前，只有一个干涸的泥潭，潭底怪石林立，宛如狰狞的野兽。
原本在水下看上去那么美丽奇谲的景象，暴露在阳光下时，却惊人的丑陋。
楚留香只觉得心头被猛地攫住，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不顾一切地冲着y-in姬叫道：“告诉我山洞在哪里！告诉我！”
y-in姬的手指向一个方向。楚留香想也不想地飞身而下，顺着石缝掠进洞中。
这是一条漆黑而深邃的路，只有尽头处透进一丝微光，让人隐约分辨出里面的景象。
楚留香在洞中奔跑，脚下踏着尚未完全退去的湖水，冰冷地浸过他的脚踝，浸入他的心里。
他想着y-in姬方才说过的话，像是在宣布一个噩耗。
“宫南燕似乎已疯了，当我们出去的时候，她打开了宫殿里所有的机关。”
“莲台水柱是最先被启动的，但因为别的机关开启，水柱很快消失，你我就落进湖中。湖水倒灌进神水宫殿，也灌进了那个山洞，一切……都没有留下……”
“包括宫南燕自己……”
楚留香觉得自己也快要发疯了，他已不知为什么要跑，只是木然地沿着山洞狂奔下去。
不晓得过了多久，他的眼前突然一亮，洞口耀目的天光便出现在不远处。他渐渐放缓脚步，走出洞口，就看见了那座小小的庵堂。
菩提庵。
他已来到了这条路的入口。
这长长的一条路，从山上到山下，他没有发现任何人。
也没有东西，衣物、残骸，什么都没有。
楚留香在洞外呆立了半天，忽然又转回头，重新往山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