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人间 by 七里【完结】(4)

2019-04-20  作者|标签:

王队真的死了。我很怀念我们这五年的生活,它是一场倾情投入的噩梦,我们从不放过每一个机会,彼此折磨,我一心一意表达爱意,而王队一心一意表达憎恶。现在他不见了,我觉得身体很大一部分被抽离而去,轻飘飘的,找不到依托。

12

小乔也在现场,走出来就可以看见他,站立在人群边沿,疏离而静默。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意识到这一点让我有些感伤。

直到早上,我还把他搂在怀里,温度和触感都显得真实。我可以为所欲为,他给了我这样的可能,而我什么都没做。我絮絮叨叨的跟他说话,我问他怕不怕见光,用不用吃点香火。他缩在我的颈窝里笑,短发蹭在脖子里,不住发痒。

后来敲门声响了,我躺直了不动,听见钥匙哗哗响,马丹娜开门进来。“王八蛋!”她喊着就扑过来了,把包砸我身上,扯着枕头摔我,一连串的骂我。“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我一晚上都没合眼,满大街找你这个王八蛋!你怎么不死在路边算了!”我有点头疼,晃悠着爬起来,一边挨打一边摸裤子穿,想起来小乔也光着,回头扔衣服给他。这才发现,马丹娜像是不知道他在。

“她看不见你?”我比着口型问,小乔笑着摇头。

我终于开始觉得离奇,一边站着马丹娜,扳我的脸问我死哪去了;一边坐着小乔,光裸的身体缓缓贴合过来。我把手放在他的腰上,顺下去揉捏他的屁股。我蹭他的脸,吻他的眼角。我在马丹娜的注视下行径怪异,她忧心忡忡的揪着我,问我是不是鬼迷心窍了。我哈哈笑。

回想起来,从毕宗光那里见到他开始,从头到尾,只有我看得见他。这里面一定有一个原因,也许我知道,但是我想不起来。我陷入困顿的境况里,看着面前的他,只觉得什么也把握不住。

“嘘。”我让马丹娜悄声,指着小乔给她看。“他在这里。你仔细看,你不是有孩子了吗?你看得见,仔细看看。”我急于证明什么,然后把马丹娜吓得脸青,她咬着嘴唇,反复看着我和我面前的一片空白。而小乔开始消失,他望着我,笑意仍是宽容的。我伸出手,指端挨在他的脸上,手指轻缓的穿过去。这一回他在我眼前不见了。我没有把握他会不会回来,失落的情绪护住了整个心肺。

我躺在床上不愿意动,马丹娜一直陪着我,直到我想起来去哪里找他。毕宗光的死亡现场。

从血腥遍布浴室出来,迎头望见小乔,我出声叫他,追着他走出来。这栋大屋里刚刚有人死去,四周散布着陈旧的气味,跟三天前过来时的堂皇截然不同,仿佛罩上了一层深暗的阴霾。我在楼梯和房间里寻觅小乔的身影,他像是消融在黑暗里,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做,也不是第二次做,很多年了,一天又一天的,他都是我不断追逐的影子。

那年我打好结案报告,从局里晃悠着出来,从头脑到身体都麻木着,找不到自己。我晃到了那条小巷,巷子里凌乱的痕迹,依稀还能看出案发当天的种种情形。我伸手比划着大概的位置,救护车在这,王队在这,受害者在那。大楼后门的一片水泥地面,略高过巷子的路面,他就躺在交界的边沿,血肉模糊。我转了个身,照着那个位置躺下去,让后背和头颈贴合在地面上。接触的感觉冰凉而实在,非常令人安心,我觉得放松,我仰头看着顶上的天空,试图看到他曾经看到的景象。

我想要知道他在想着什么,这样的遭遇,这样的死去。

案宗里有他的一份简略背景,高一学生,单亲家庭,母亲胃癌末期。他每天放学之后,会抄近路去医院陪床,正好经过这条小巷。我还查到了一个事实,他停止呼吸是在凌晨三点左右,几乎就在那之前几分钟,同一间医院里,他的母亲去世了。

他挣扎到最后,也许是想再去看看她。经过了那天夜里的一切之后,在我而言,任何这样的想法都是巨大的虚伪。我**裸的可耻着,躺在巷子里,摊开自己的一切罪孽。我闭上眼睛,眼前浮动着他的样子,不是那个模糊不清的血脸,是张一寸标准照,傻傻的学生样子,没心没肺的微笑着,露出一颗虎牙。疲惫已经透心透骨的侵入,我放松了一切神经,单纯的拥着他的样子。

入夜之后,有雪花轻恍的落下来,四周围无比寂静。只是那一刻,我想死。

最后是老葛把我拉回来的,他踢我的小腿,见我没反应,下力气狠踢。我挣扎着爬起来,他比我还凶,他见过我在案发那天的熊样,认定了我好欺负。“警察同志,你躺在这里就能查案了?你在这装死有用?你还不去抓犯人你?”他很焦急,我于是明白了,他怕。他怕那些人抓不起来,他就有苦头吃。老葛是对的,他的生存智慧远比当年的我敏锐,当年的我看不起他,赖在地上抻着腿,斜着眼睛瞄他。“结案了!”“咋?人都抓起来了?”老葛惶急的问着,我懒得再理他,我睁眼看着身边的一切,血迹已经清洗过,老葛还烧过纸,四周漂浮着纸片和消毒药水的气味。

我抽身站起来,调动着全身的肌肉往外走,一点点的控制住身体。老葛在我身后,绝望的嘶喊着。从那时候开始,我决定把我的过去丢在脑后,既然我回不去,我就要向前走,追随着王队一门心思的走下去,无论地狱天堂。

这样决定了,也这样过了很多年,在王队死后的今天,我豁然发现,它如此虚假。那些被遗忘的,被放弃的,从来没有消逝,它们占据着脑海最深处的位置,直到某一天,重现。


13

“几年前?五年?那时候我还混得人模人样的,认识的都是有权有势的主。我跟你说,就是从那天开始,你不知道那小子多倔,得打啊,不打根本不老实,我之前都没那么打过,那天真是上瘾了,上瘾了。”脑子里有个人在说话,思路散碎,完全粘连不起来,只有语气实实在在的可憎,充满神经质的癫狂。我想起来了,是周进。在招远的时候,我抓到了案犯周进,持续的揍了他很久。他张开嘴,牙齿缝渗出鲜红的血迹。

追溯起曾经的罪行,他的脸上有着浮夸的笑意,异常扭曲。于是我用拳头砸烂他的脸,王队叫我,冲上来扭住我的胳膊,我瞪着他,半天慢慢松劲。

“公子哥贪新鲜,我领着他们去找乐子,结果几个出台的都不在,王八羔子们,拿我出气。我火大啊,没处发啊。出门看见他,挺漂亮的小子,低着头就溜。我说你溜什么。怕我干什么。怕我,我还就要干什么了!我把他摁住了,不老实,特别不老实,我就打啊,我背住他胳膊让他们先上。我捂住他嘴,他还扭,还想咬我。不光我打,他们也打,一边上一边打,都着了魔了。”

“我后来,做下好多回,再没有一次那么得劲的。”周进呲开一嘴血红的牙,晃着头,他是真的为此遗憾。

我抬脚踹在他的椅子上,把他踩翻在地下,照着他下身踢。王队一胳膊勒住我的脖子,死命把我往后拖。我转了个圈,硬着脖子回来,还是想踢他。我其实不太弄得明白他说的事情,我就是看他不顺眼。王队大声吼我:“行了!行了!问得差不多就行了!”

我站着喘气,周进躺在地下喘气,一边从喉咙咕咕笑。“我告诉你们,你们动不了我。那些王八羔子们装不认识我,出了事还得保我,你们动不了我。当年你们动不了我,现在你们还是动不了我。”他像是一条昂扬的蛆,我看着他,有点反胃。我转头去看王队,他斜靠在桌子上,点了根烟。没有表情,没有意见。

于是我明白,我不该为此而愤怒,这么些东西,早就忘掉了。

我拽着周进坐起来,继续给犯人做笔录。他不厌其烦的絮叨着很多年前的案子,然后忽然想起来点什么,问我:“后来真死了?那小子真死了?”我楞了一下,脑海里恍惚略过一片记忆的残骸。“乔昀辉,他叫乔昀辉。”

王队正推门出去,他皱了一下眉头,没能想起什么。在王队做过的事情里,只是轻而易举就能淡忘的一段,我费了无数的时间和精力,仍然没能阻止它的浮现。这是我和王队之间永远也填不平的差别,我跟不上他,我只能在他身后不断的掩埋着**,注目着他诱人的屁股。

这一切让我的生命显得荒芜,它是一个首尾相接的死环,始终跟过去缠绕不休。我为此而愤怒,我经常怒气冲冲的,找不到地方发泄。

马丹娜说过,有时候看着我就觉得害怕,怕我冷不防的炸了。马丹娜还说,还好我不是个好人,如果我刚直不阿立场坚定,也许早就干出点什么了。马丹娜的想法一向都很奇怪,我还是应该感谢他,没有她,我也许等不到现在。

现在,现在我是在干什么呢?

伸出手,我能看见自己的手掌,从骨节到指缝,细细密密的喷洒着血迹。两只手合着,当中握住一把明晃晃的刀。怎么是刀?我晃着头想了想,枪是什么时候交出去的?从招远回来,停职了。为了什么?我在招远干了什么?

“啊--啊--啊啊啊--”我听见女人的叫声,熟悉的叫声,扯直了嗓子,从尖利叫到沙哑,都快不像人的声音了。像是钻头划过玻璃一样,切开了我沉溺其中的思维,带出锐利的痛感。

我伸手捂住耳朵,她叫得我头好疼,可我不能用刀戳她,也不能揍她。她是马丹娜,她对我挺好,她还有孩子了。我睁大眼睛,眼前像是有一片迷雾,沿着叫声撕裂的缝隙,一层层的褪开,逐渐显现出马丹娜惊恐的脸。她的脸上有血,还有满脸眼泪。我从来没有见过马丹娜哭,她哭得真伤心,仰着头,那样子像是撕心裂肺一样。

这是,怎么了?

我发着愣,再低头往下看,马丹娜的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个人头枕在她的腿上,身上有几个血肉外翻的窟窿。那是刀子捅出来的,我低头看着落在地面上的刀,它刚才在我手里。我想不明白,我有点手足无措,我四下张望着,最后看到站在一旁的小乔。

小乔的样子和之前没有差别,静静的站着,观望着血腥和死亡。

我慌张的看着他,我想向他求助,我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马丹娜的男人孟永和,他像是被我给捅了。在被她的惨叫唤醒之前,我没有任何记忆。小乔望着我,他那副置身事外的神情终于有了波动,他缓缓摇了摇头,只是望着我。

我,是我。我俯下身,朝着他们伸出手,马丹娜抱着她怀里的男人,拼命往后退,她骂我,她求我,求我放过他。马丹娜哭着说他没干坏事,他是顶罪的。我的耳朵里响着老葛嘶哑的声音,他说我们每个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他数着,一、二、三、四、五、六……第六个人,他是孟永和,张耀金的司机,五年前一宗错案的顶罪人。在湮灭真相这一罪行里,他是共犯,而执行惩罚的人,是我。

我盯着小乔,小乔仍是那样温和的看着我,身边还有马丹娜凄切的哭声。我逐渐意识到另一桩记忆的真相,它巨大而森然,足以颠覆这些日子所有的片段。

在疾驰的列车上,卡住周进的脖子,把他往车窗外面推,风刮得耳朵生疼。他叫得很惨,叫声顺着风过去,欢腾一样;撬开车库的门,仔细拆好车闸,往外走的时候,一串钥匙从裤兜里滑落下来;从白天看好的围墙翻进去,摸到浴室里,毕宗光根本没来得及说什么,他的刮胡刀质量很好,切喉咙像是划豆腐,血嗤嗤的往外喷;按照马丹娜留下的地址摸过来,顺手提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捅进孟永和的肚子里。他很强壮,挣扎得也很厉害,马丹娜从厨房里扑出来,抱住一身血的男人。

所有的一切,都在我不着边际的记忆里找到了。我有点怨恨我的记忆,我需要它们的时候,它们从不管用。我不想记起的东西,它们从不消磨。

最后,是我做了这一切,而他,只是沉默的注视着。

14

还有王队,我心爱的王队。即便在失去记忆的时刻里,对我来说,他的死也是个意外。周进死了,杜思南死了,王队终于明白过来什么,他来找我。

那时候我舒舒服服的躺在河沿上,枕着小乔的腿,眯着眼睛看王队。王队看不见小乔,他咬着烟,歪着脖子不看我,他说话的声音从来没有的低。我站起来,跟在他的身后,慢悠悠的朝着无人的废楼走去。夜色很暗,我看不清他扭动的屁股。我若有所思的跟了他一路,从指尖到龟头,全都蠢蠢欲动的发涨。我手里还攥着小乔的手,完全是恬不知耻的行进着。

王队在顶楼停下来,伸手掐掉嘴角的烟头,他丢烟的动作很利落,很好看。我沉迷在他的宽阔的背影里,而他转过身,用枪指住我的胸口。

我迷惑的抬起眼,在那个瞬间里,我想起来,王队已经不是头一次用枪指着我了。

前一回是在招远,我捏着整叠笔记和录音坐在王队的床上,等着他从浴室出来。水声哗哗响,磨砂玻璃映着肉色的人影,模糊的,分不出边缘。我有点紧张,不是缘于对王队的幻想,这一类想法我早就压抑成了习惯。是因为,我打算进行一些陌生的事情,正儿八经的,无可置疑的事。

王队裹着浴巾出来,贴身的白毛巾勾画出器官的轮廓,他一边用毛巾拍打着身上的水珠,一边不耐烦的问我:“都问完了?这么急着问什么?”我小心的吞咽着口水,把手头的笔录一份一份摊开,我说他认罪了。王队瞥我一眼,眼珠停留在细长的眼角,长久的瞪着我。“认罪了好啊,结案吧。”我说不光是这回的案子,他交代出来好几桩,还有五年前的案子。

那件案子是发生在俱乐部后巷里,私底下传得很开,后来有人出来认罪,证据根本就不充分,匆匆结案了。现在真凶出现了,他认罪了。我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跟王队说着,我分析了案犯周进的犯罪经历、手法、动机、惯性,我说我能肯定他说的是真的,真凶就是他。

王队放下毛巾,僵硬的靠在床头柜上,声音也很僵硬。“你究竟他妈的想干吗?”

我没想干吗,我没想犯案,没想要昭雪冤情主持正义,只不过,他认罪了,他都认罪了,就该追诉这条罪行。我走过去抓住王队的肩膀,我反复跟他强调,他认罪了。多年以前,有个生命毫无道理的消失了,今天有人认罪,这一点必须被承认。我认了死理,抱定这一条再也不肯放。

王队低头看着我,他有点怕,他试图跟我说明白现在再翻出这件案子,对我也没有一点好处。他连脏话都没用,我也还是没听进去,我瞪着他,我说他认罪了。王队想从我的胳膊里挣开,我用力捏住,他的骨头咯咯响。他抬腿蹬我,甩着肩膀撞我,撒泼一样挣扎着。他的毛巾挣掉了,我手松了一下,他从身后的床头柜里摸出一样东西,硬邦邦顶在我的下颌上,我被迫抬起头,不用看,从触感上就知道是把枪。

“我早该收拾你。”王队说,他用枪戳着我往后退,一直抵到墙壁上,我艰难的扯着脖子,没办法呼吸和辨白。“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

我觉得心痛,尽管我明白王队憎恶着我,我还是不想亲耳听到他这么说,这个词汇,就是王队对我们这段关系的结语。

我伸手抚摸自己的心脏,它空空落落的,麻木了这么久,所谓心痛,大概是一种错觉。耳边沉闷的枪响还没有散去,装了消音器,子弹射出来总像是玩假的。王队知道它不是假的,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往后退,一直退到那些黑色的铁架跟前,哆哆嗦嗦的,摸出一根烟来抽。他说他不怕我。他说假话。

在招远的时候,他用枪托敲翻了我,之后的事情我都不记得。我只知道,我睁开眼睛,已经躺在旅馆后面的小道上,下水道旁积着土包一样的垃圾,有纸箱,有初春残余的雪。我想着,还得赶火车回去,也不知道几点了。我急慌慌的从垃圾堆里爬起来,拍打了两下就往回赶。宾馆的人说王队带着犯人往车站去了,走之前找我找不到,还怕我出事了。我再往火车站跑,在发车前一分钟好不容易赶上去,我摸到列车员的硬卧位,果然看到王队。我欣喜的走到他面前,他大睁着眼睛看我,看得眼眶都要裂开了。

"谁他妈让你来的,滚!"从那天起,王队就总这么跟我说话,我知道,我得罪他了。

我不能再给王队添麻烦,我自己解决就行了,我这么想着,半夜里拍拍周进,让他起来尿尿去。我跟他眨眼,他捉摸着我要放他,兴冲冲的往前走,然后被我从车窗推下去。这些事真不像我会干的事,我不是好人,于是我没能记住我干了什么。

“我告诉你,你死了就是死了。死人管不着活人的事……”王队这些话,原来是跟我说的。我听得很糊涂,我看看身边的小乔,再看看王队,我向他走过去,想要跟他说明白。他乱开枪,子弹飞得到处都是,我有点发怒,气势汹汹的朝他走过去。王队怕得厉害,他摇晃着,从阳台上摔下去。

我扑到阳台边缘,伸手去抓他,这是我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人,我舍不得他死。我的手跟他的手交错而过,如同幻象一样。我近乎绝望的看着王队**,一次,一次,再一次。我不断的回忆起他最后的面孔,并为此痛苦,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即便是死后,我们的殊途依然不同归。

终于明白,我已经死了,只是我忘了。

15

直到不久以前,我依然不自觉的相信,人是因为记忆而活着,经历过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共同组成现在的自己。我选择遗忘过去,然后觉得异常空虚,行尸走肉一般渡过了这些年月。到现在,我发现我是因为忘记而活着,当我回忆起所有的时候,我死了。

像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尽头醒来,梦境里的种种情景我都没能放弃,除了我自己。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如同巨大的空洞横亘着,侵吞全部的精神,还有毫无用处的思考。我深深的吐了口气,如释重负,并且觉得自己在消失。我伸向马丹娜的手掌渐渐淡去,低下头,能看见自己不断蒸发。我确知了最后的真相,于是失去存在的依凭,开始像个真正的死人一样,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

马丹娜看着我不见,有点恐慌,更多的也许是欣慰。她爬起来打电话,到隔壁拽着邻居喊救命,拖上人过来,七手八脚的把孟永和搬下出租屋,到大路上等救护车。马丹娜是个勇悍的女人,她活得真真切切,从不跟过去纠葛。在另一个世界里看着她,我很羡慕她。如果我有生之年爱的是这样一个女人,而不是王队,我会活得很踏实。

小乔来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我有点失笑,就算是死了,我依然管不住我的思想。事实上,从遇到小乔的那天起,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他,哪怕我自己并不知道。也许他感知了我的思念,在我死后,让我见到。

我拉着小乔,跟着马丹娜上了救护车,并排坐在她的身边,她一边堵着孟永和的伤口,一边跟医生吵架。我们一起进了医院,小乔在急救室的门口站住,他不愿意进去。我陪他等在走廊里,看着对面的马丹娜,到这会她终于安静,抱着自己胳膊缩成一团,脸上一团灰色。

马丹娜抬头望着我们所在的方向,抖着嘴唇,很久才说话。“你合眼吧。你要真是冤死了,也别放不下,谁活着能不受点委屈。他就算真对不住你,你也让他活着遭罪吧。”

我从来没想过要杀她的男人,失去记忆的时间里,我的个性显然跟我截然不同。这很难向她说明,我转头找小乔,小乔正出神的盯着急救室的门口。于是我想起来,这是同一个医院,同一条走廊,同一个病房。隔着岁月,仿佛能看到当年的我歪在长椅上,疲惫而尽职的守候着;能看到走廊的另一头,王队迈着大步,笑眯眯的走过来;能看到房间里,小乔……小乔的脸上,有伤痕依次浮现,青肿着,血迹从中渗落出来。

长久以来,我尽心竭力的思考着自己的痛苦,我忽略了一件事,遭受最多的不是我,是我面前的小乔。

我伸手捧住他的脸,给他擦血,擦也擦不掉。我把他抱到怀里来,我说我们走。小乔伏在我的肩窝里,呵呵出声,不知道是哭声还是笑声。我不知道他独自在人间徘徊了多久,看着,等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想要报偿我,在对他犯下的罪行里,有我的一份。如果我活着,我依然什么都不会做,只是我死了,彻底放弃自己,而后把经年的怨恨付诸实践。我于他,没有任何恩义而言,而他是我的救赎。

小乔,小乔。从没能长大成人的小乔,他以这个模样出现在我的面前,也许是我希望如此。他是我的小乔,暖暖的,软软的,干干净净的。

走廊里响起许多人的脚步声,小朱领着同事们过来,围住马丹娜问话。小乔在我怀里打了个战,人多起来,他就消失了。我追着他往外跑,身后急救室的门打开了,马丹娜扑过去,不用再看,我也知道孟永和不会有事。他们和我们不同,他们大家都活着,实实在在的活着。

我在医院的长廊中漂浮,转转折折,追着小乔留下的痕迹。它并不确实,只是一种飘渺不定的感觉,如同失去的回忆。从医院出来,迎着初生的晨光,眼前的道路散发出柔和的亮度,像是通向异世界的坦途。我在道路两旁看到许多身影,他们一晃而过,然后消失在记忆的深海。我看见张耀金,我看见周进、杜思南、毕宗光,我看见王队,他大大咧咧的走过,瞪了我一眼随后大声笑着。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充满新奇,也充满惆怅,我最终走到了那条巷子。

这是前往医院的近道,也是一切开始的所在,来到这里,似乎能让身心都安然下来。我走到那块熟悉的地方,躺好,仰望着空濛的天。我伸出双臂,对着天际展开我的怀抱。我看见小乔,他正微笑着,迎接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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