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马根铁路桥 by Adrian Kliest【完结】(3)

2019-04-17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亚瑟!他是谁?!他与我何干?!”海因一下站起来,尖声冲他叫道,“我根本不认识他!”
  
  少校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就听见天空里传来一阵刺耳的轰鸣。所有人,包括他和海因,桥上的人,还有正安装炸药的士兵们,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侦察机!”海因叫起来,“美国人的!”

  “对。”埃本巴赫点点头,一跃而起,所有的懒散全都没了,“快,快准备吧!美国人很快就会知道这桥是莱因河上他们最后的希望了!”

第 5 章

  桥上的喧哗声更大了,刚才的侦察机——虽然只是侦察机,但已经足够了——给人们本来不安的心里又加注了几分恐惧。太阳完全升起来了,莱因河暗绿的河水给光线一晃,像面镜子似地直刺人眼。埃本巴赫动作轻快而敏捷地向桥头跑过去。他一把推开那小屋子的门,直到把话筒拿到手里才想起另一件事情。

  “赫尔穆特,你现在就去镇子里,叫年轻人们做好抵抗准备。”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拨电话,“凡是家里有武器的,叫他们都准备好。”

  赫尔穆特·海因略一迟疑才冷冷地回答:“长官,镇子里已经没有年轻人了。”
  
  埃本巴赫停了很短暂的一秒,然后把拨了一半的电话扣上了。他盯着他,幽绿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表情:“没有?那就找出来。”

  找出来!海因被这种措辞噎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确实没有小伙子了!”
  
  “那就告诉他们,凡是十二岁以上的男孩,只要拿得动枪的,全部做好抵抗准备。”埃本巴赫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咱们现在虽然物质匮乏,可我想那些男孩总不至于营养不良到连支枪都拿不动吧?跟他们说,哪怕是拿战争前剩下来的圣诞糖果来充饥,也得给我准备好一切,谁敢打白旗,立刻就枪毙谁。”

  海因睁大了漂亮的眼睛,定定地凝视了他一会儿。那眼神突然让少校的神经抽搐起来:一九四三年在斯大林格勒,他这么看过自己;一九三九年在阿登,他这么看过亚瑟。可容不得他再多想,海因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木门发出重重的一声闷响,房子椽子上的灰尘被震得飞扬起来,疯狂地打着转儿漂在早晨的一缕光线中,那些杂乱无章地细小尘埃折射出五彩的光芒,刺激着少校那狙击手的敏锐视神经。

  电话刺耳地尖叫起来,少校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恢复过来了。“请问是……”
  
  “路德维希。”一个冷静阴郁的低沉声音。埃本巴赫好不容易才正常的呼吸顿时又不顺畅起来,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他握着电话,费力地把视线向上抬,然而看到的只是一片恍惚的东西:“……亚瑟?”

  “美军的先头装甲部队离你们约三十三公里,而且他们正在全力向前,……不,请你听我说完再自己下结论,”亚瑟·莱因法尔特阻止了埃本巴赫的插话,“他们速度很快,尽管现在正在休息,但我估计……现在是六点钟,如果保持这个速度,他们下午三四点就可以到你们这里。我来给你个提醒,就这样。”

  “等等!”埃本巴赫突然以一个果断而冷酷的声调喊道,不让对方挂电话,“你是从哪里搞来的消息?指挥部还没有给我打电话,你怎么会先知道。”

  电话那头一个低沉的轻鼻音,听起来很嘲讽:“这不在你的职权范围之内,你没必要知道。”
  
  “那我该相信你么?”

  “那你要自己判断。”亚瑟·莱因法尔特冷笑起来,“可是我提醒你,现在你根本没权利选择不相信。错过了最好时机,他们会枪毙你。”

  路德维希·埃本巴赫拿着话筒换了个姿势。“是啊,”他回报以同样冷酷的回答,听起来像是讽刺,又像是威胁,“到那时候,不但处决名单上有我,还有赫尔穆特。”

  对话中断了。过了好久,那边才响起隐隐约约翻动纸张的模糊声音,沙沙作响,伴着没什么变化的语气:“如果你不相信就算了,也好,这样不会引起恐慌。你就等着陆军指挥部来打电话告诉你美军进度吧,也许在你看来,他们的效率并不是那么糟糕。随你的便了。”

  埃本巴赫想到莱因法尔特此刻肯定是在办公室里,而且桌子上一定堆着成山的处决报告。一想到这个,他就不由自主地恶心起来:“够了,你说得够明白了亚瑟,你的话我记住了。如果没事的话,算是我让你操心了,我知道你的工作很忙,现在把你的笔拿起来继续签那处决令吧,如果我运气足够坏的话,你明天可能还能在那里发现我的名字呢。”

  那边似乎抽了口冷气,但很不确定,似乎又像冷笑了一下。“好吧,祝你好运。”莱因法尔特淡淡地说。

  其实路德维希·埃本巴赫并没有完全猜对。莱因法尔特现在正在家里。昨天下午到凌晨,盟军的飞机一直像疯了样的往柏林扔炸弹。本来已经完全转入地下办公的莱因法尔特中校一般是不会回家的。可是很不巧地,他昨天回公寓拿了些东西。出来的时候每天的照例空袭已经开始,他没能赶回办公室。此刻他正在抓紧早上难得的一点安静时机办点儿事。试了试电话还能用,他给埃本巴赫拨了个电话,可没想到闹成现在这样不愉快的局面。

  他听见对方挂了电话,绝情的“咔嗒”一声。那头的忙音让莱因法尔特那对颜色很浅的蓝眼睛里浮起一种不易察觉的烦躁和挫败。他狠狠地把电话摔回支架上,撑起右手用力抓住下颌,以便控制上下牙齿剧烈的颤抖。因为某种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情绪,这位年轻的保安局军官嘴角出现一条恼火的细纹。可一会儿他就恢复了正常。他站起来,房间里早就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于是他伸手去拿昨天带回来的纸包。没有空袭的时间很宝贵,莱因法尔特一边咬着面包一边用右手整理着餐桌上几张散乱的文件纸。末了他动作迅速而从容地把所有东西收拾好,出了门。

  大街上根本没有一个人影。持续不断的空袭让整个柏林城的市民跑掉了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的人也只能天天躲在防空洞或者自己家的地下室里打发日子。

  清晨的风很冷,亚瑟·莱因法尔特把帽子压了压,双手抄进大衣口袋里,沿着街边快速地向前走。空气中干冷干冷地弥漫着火药和灰尘的味道,被迎面风一吹让人忍不住想要咳嗽。中校快速地转过第二个街角,正当这时,一阵在所有柏林居民听起来早就习以为常的声音响彻了柏林苍穹,一声接一声——空袭警报。见鬼的!一般来说早晨不会有空袭!要躲已经来不及了,而且也没处去。亚瑟·莱因法尔特立刻把帽子向后一推,以便让视线清晰,然后就贴着街边一家家商店的门廊快速地跑起来。他的黑色大衣下摆被风吹得上下翻动,军靴与地面接触发出清脆而急促的鼓点。

第 6 章

  不远处响起了一声爆炸的声音,莱因法尔特下意识地弯了弯腰,不过他立刻就意识到自己不能浪费时间,他直起身子,拿手护住头部,更快地往前跑,更加密集的爆炸声响起来了,盟军的轰炸机接二连三地从头顶上掠过,整座柏林城几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包围在了震动与尖啸声中,那种刺耳的声音叫人心惊肉跳,中校暗暗在心里骂了句脏话。盟军的飞行员此刻感觉一定很好!他妈的!中校记起自己当年还驾驶过那让人闻风丧胆的尖叫死神“斯图卡”,那时的感觉就是很得意的。莱因法尔特刚刚跑过邮政局大门,就有炸弹落在离他只有数十米开外的地方,凭着军人敏捷的本能他极迅速地卧倒在地,一瞬间肋骨被撞得生疼。可惜似乎还是迟了一点儿,莱因法尔特感觉到爆炸带起的小石块和别的什么碎片狠狠地打在身上脸上,钻心地疼。他趴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轰炸机的尖啸声渐渐远去,莱因法尔特挣扎着爬起来,脸上有热乎乎的东西淌下来,一块玻璃碎片扎进了左边眉骨那儿,血模糊了眼睛。谢天谢地,没伤到眼就好!亚瑟·莱因法尔特顾不上别的,抹了一下脸上的血就继续往前跑。还好,目的地到了。那栋私人住宅的门根本没锁,莱因法尔特一把推开门就跑了进去。他来到卧室,熟练地跪下来敲着地板,但声音却是出奇地平静:
 
  “约瑟夫,约瑟夫。……你在吗?”

  一阵要命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地板被掀开了,露出一个棕色头发的年轻军官的脸。“是亚瑟……”及至他看清了莱因法尔特的脸,才露出了吃惊的表情,“见鬼!亚瑟,你怎么弄成这么一副样子啊?”

  莱因法尔特用手捂着左边额头。“来的时候遇到空袭了。”他简单地说。
 
  “下来吧。”

  地下室很宽敞。约瑟夫·施塔尔,柏林弹药司的司长,走到地下室的一角,拧了条毛巾递给对方。“把脸擦擦干净……我给你包一下伤口吧?”

  “不用,已经不流血了。我回办公室再说吧。”

  “真他妈一天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呆下去了!”施塔尔说着恨恨地站住了,“真是随时都有被炸死的危险,每天还得到上班的地方去,简直就是在玩命!”

  “为什么不干脆住到那里?”莱因法尔特一边擦着眼角一边问。

  “我可不想守着军火库睡觉!”

  “那就好好守在柏林吧。”

  莱因法尔特这种淡然而冷漠的语气激怒了对方。约瑟夫·施塔尔一把抓起他的衣领。“你说得倒轻巧!你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我呢?莱妮和维尔纳现在在瑞典,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和家里人再见面呢!你知道什么?!”

  莱因法尔特垂下了眼睛。“我不知道吗,我体会不到吗?……约瑟夫?”他低声问。
  
  施塔尔的手慢慢地松下去。“你……对不起。”他突然意识到莱因法尔特比有更加难以表述的悲哀,这种悲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是来感谢你的,约瑟夫……关于上次那炸药的事情,多亏你派人来帮忙了。”莱因法尔特低声说,语气奇怪。

  “呵!你还记得那个呢?不过你不值得为了说句感谢的话而头上开这么个大口子吧?”施塔尔摇了摇头,却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亚瑟,你关于那些炸药,可没给我提供任何证据!我帮你调换,可是担了很大的风险……”他突然顿住了,脸上的表情变了,“这些东西不会和他有关吧?”

  “……谁?”

  “当然是路德维希!”

  莱因法尔特的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像被话中的锋芒刺到了。他垂下了头,没有回答。
  
  “是他?!你疯了吗?!”施塔尔叫起来。

  “不,不是他。别乱猜。”最后他否认了,并且很快转移了话题,“我给你带这个来。你可以离开柏林了。”面对迎接他的施塔尔的惊奇目光,莱因法尔特抽出几张证件。“都在这里。——通行证,护照,身份证……我都给你做好了。到瑞士边境,有这个通行证他们会放你过去的。记住,你现在是个记账员,家乡在萨克森。”

  约瑟夫·施塔尔沉思地看着那通行证,但并没有伸手去拿。

  “约瑟夫?你不是一直都想离开这里么?”

  “不……”施塔尔突然不自然地笑起来,那表情很僵硬,“我并没有这么说过……我会留下来的……”

  亚瑟·莱因法尔特锐利的、深陷的眼睛向他看了看,立刻就看见施塔尔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膝头的军帽上,那个显眼的银色骷髅徽上。莱因法尔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用一个绝望的动作把头往后一仰。一种彻骨的寒冷突然包围了他,远远超过一九三八年阿登森林的冬季。“你也不相信我吗?约瑟夫?”他轻柔地问,但声音很奇怪,“你觉得这是我给你安排的骗局?你觉得我在给你下套,然后以叛国罪逮捕你?”

  柏林弹药司的司长分明被这话给刺激了。他抬起头,却发现对方的眼睛里有种东西,悲伤的,真诚的,绝对不可以漠视的东西,“……亚瑟,对不起……可是你了解……”

  “是的,我了解。”莱因法尔特抬起苍白的脸看了施塔尔一眼,然后又垂下眼睛。这位保安处中校有种阴沉的英俊,像是黑白色调、坚韧颀长的电影剪影,“我了解,人人都应该保持警惕,想活下去的念头太过急切反而会丢了性命。”

  “亚瑟,亲爱的亚瑟。”施塔尔在他面前半蹲下来,抓住莱因法尔特那只瘦长却力度不凡的手贴到自己脸上,“你说我应该相信你么?”

  莱因法尔特触电般地想把手抽回来,他的身体向后倾过去,脸藏到了暗处,但语气很淡漠:“……约瑟夫,那要靠你自己判断……”

  “你怎么了?”

  “你问我怎么了?!”亚瑟·莱因法尔特突然尖声叫起来,用一个夸张的动作一下挥开对方的手,那个声音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怎么了?!……一小时之内我是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见鬼!——‘亚瑟,亲爱的,你说我能相信你吗?’你们爱信不信吧!谁一定要你们相信我了……你,还有路德维希!!!护照在你桌子上,你把它扔掉也好拿着它一走了之也好,和我都没有关系了!!要是死在这种时候,活该你们倒霉!!!我手上只有那么几张生存通行证,……你们……混蛋,你们都自生自灭吧!”

  约瑟夫·施塔尔震惊地看着他平日里一向冷静到极点的朋友,很快地,他像明白了什么,目光中显出了深沉的悲哀。“亚瑟,你可真是个傻瓜……还像在军校的时候一样傻……你总是无条件地承担别人的所有言行,路德维希的,赫尔穆特的,……我很遗憾现在也包括我的。”
  
  莱因法尔特那冷蓝色的瞳孔毫无感情地凝视了他一会儿。“我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总结。不过放心,”他冷酷地说,“这次我不会再无条件承担一切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爬上台阶,施塔尔转过身,把那张通行证拿在手里的同时,听见地下室的门传来呯的一声响。

1938年

  1937年初秋,不伦瑞克军校。

  阳光晴朗而通透的日子。正是午后休息的时间。因为短暂而被学生们利用得异常充分。整个学校外面以及广阔的训练场上都静悄悄的,只有温和的阳光给教学楼、草叶、树木、旗杆等抹上了温暖的黄光。

  教学楼后面有一片开阔的树林。此刻,林中的空地上,有个青年正趴在焦黄而暖和的草地上。他柔韧的身体弯成一个训练有素的姿势,一只眼睛眯着,目不转睛地通过手里的准镜瞄着树上的一只鸟儿。这青年长着好看的浅金色头发和色泽淡薄的蓝眼睛,非常漂亮,就是苍白的肤色给他增添了几分挥之不去的阴沉。

  他轻轻地转动手腕,这时候冷不防听见“啪”的一声,然后是树枝的沙沙作响,那只鸟儿受到惊吓,短促而尖锐地鸣叫起来,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亚瑟——”清亮的、明显还没有彻底完成从男孩到男人变声发育的声音长长地回荡着。
  
  蓝眼睛青年抬头看去,远处另一个年轻人,一只脚蹬着树干,另一只脚边搁着一把和自己手上一样的狙击枪。亚瑟浅蓝的眼睛在阳光下眨动着,敏锐的视力让他很容易就捕捉到了那人金棕色的灿烂头发和幽绿的眼睛。

  “混蛋!你把我的目标吓跑了!”他有点生气地喊了一声。

  “那又怎么样?”绿眼睛的年轻人示威般地又踹了一下树干。那棵并不粗壮的松树摇晃着,阳光被枝叶割得支离破碎,亮斑在他高挑的身体上晃动闪烁,让亚瑟一时有点眼花。他咬了咬牙,突然丢了枪,从草地上爬起来就向着那边跑了过去。

  “路德维希·埃本巴赫!”

  路德维希反应极快,立刻收回了蹬在树干上的右脚,拔腿离去。他的行动极敏捷,可亚瑟也毫不逊色。不知道是刚才右腿太过用力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的步伐忽然踉跄了一下,这机会足够让亚瑟扑上去,从后面牢牢地抱住他的肩膀。

  “该死的家伙……总是来打搅我!”

  “现在又不是训练时间。”路德维希笑嘻嘻地偏过头,还在喘着气,“没子弹的枪,有什么用,嗯?”

  亚瑟撇了撇嘴。“我有自己的方法,而且我觉得空枪训练效果很好。”

  “我不这么认为。”

  “可我这么认为。”

  “哦,我知道亚瑟,你想要成为最好的。”路德维希的笑容一直没有消去,那种有点满不在乎和有点邪恶的笑容很配他锋利英俊的年轻轮廓。

  阳光静静地照耀,从北方吹来的风干爽而清凉。所有的树枝突然间摇晃起来,沙沙地响着,模糊了地上那一对青年定格的、腹背相贴的影子,他们身材相差无几,在林间一片空地上,影子毫无缝隙地融为一体,像是双生的兄弟。有好长一会儿,他们一动不动,沉浸在风里,阳光里和一些相同或者不同的梦想里。直到路德维希轻轻敲了一下亚瑟从后面环住自己并交叠在他锁骨上的双手。“放开我,亚瑟。”

  亚瑟·莱因法尔特的浅色眼睛里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稍稍把头向前伸去,双唇触到了路德维希后颈的皮肤。“放开?”他低声反问道。

  路德维希一把推开他。“别乱来!”他笑眯眯地说,并没有生气,“回宿舍吧。赫尔穆特在找你。“

  “……他有事?”

  “呵,亚瑟……你还真是……”路德维希的手指扣着枪的护弓,哑然失笑,“他是你弟弟啊,非要‘有事’才能来找你么?”

  “哼。”亚瑟看看对方,“我看你倒是更像他哥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亲近我胜过亲近你。”绿眼睛的年轻人歪着头,曲起嘴唇笑了笑,“你还不快去?别对你弟弟太严肃了。”

  “路德维希!”

  两人同时抬头向前面看去,草地那边另一个年轻学生正向他们跑来,同时挥动着手里的帽子。
  
  “是约瑟夫……”路德维希很快收敛了笑容。

  “路德维希!”约瑟夫·施塔尔喘着气,停在他们面前,“亚瑟,”他向亚瑟点点头,末了又把视线调回路德维希身上。“施林霍克长官让你去他办公室。”

  “督察员?”路德维希睁大了眼睛,“他找我有事?”

  亚瑟垂下眼睛。“见鬼,他可是督察啊,非要‘有事’才能找你去吗?”
  
  路德维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把脸撇开对着约瑟夫·施塔尔,那神情渐渐变得严肃,“怎么?”

  “的确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谈。”

  亚瑟也收起嘲笑的表情。“施林霍克……”他沉吟着,抬起手指按住眉梢,“对了,你们听说这个学期末集训的传闻了吗?”

  “……倒是有听说。但也仅仅只是传闻啊。”约瑟夫挥动着学生的便帽,使劲儿往自己涨得通红的脸上扇风,开朗的深蓝色眼睛不停地眨着,“是不是?”

  “你去吧,路德维希。”亚瑟突然摆摆手,下了定论,“当心别又答应下什么愚蠢的事儿,如果督察只是惩罚你一天内看完《二十世纪的基础》还好,要是再像上次那样,你糊里糊涂地答应去清理后面射击场的杂草之类的活儿,我可不会再帮你了!上次就是因为你,害得我后背痛了整整一个星期!”

  “放心,不会的了。”路德维希抬手把枪扔给约瑟夫,“我先去了。——还有你亚瑟,别忘了赫尔穆特。”

  亚瑟和约瑟夫并肩站着,看着路德维希动作敏捷轻快地穿过草坪和小树林往学校内跑去。他金棕色的头发在午后阳光下亮得刺眼,晕开一圈又一圈的金色光辉,简直像一面令人无法忽视的旗帜。约瑟夫盯着远处的那圈金色光彩,若有所思。

  “你认为那老头子找路德维希是什么事?”

  “……唔。我猜,可能是集训吧。”亚瑟把枪接过来,抗到肩上,“你陪我去找赫尔穆特,好吗?”

第 8 章

  校长占据的办公楼其实是一战前一位倒霉的贵族为自己修建的巴洛克式别馆,可惜那位贵族在两年后就去世了。当不伦瑞克军校选址时,政府规划了这片土地,而那个精致却不小家子气的房子就成了办公室。尽管一战时这块地方曾经遭到轰炸,但那幢房子却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
 
  路德维希敏捷地穿过空无一人的校园,向办公室走去。此刻他的感觉并不是太好,作为狙击专业1936年的级长,他并不喜欢督察,那个总爱找他麻烦的老头。哪怕他的专业课无懈可击,施林霍克上校也总会找出一大堆的毛病。例如“你的文化课不能丢下”、“那本《步兵调配论》纯粹是胡扯,不许看”、“说话做事都要有军人的样子”等等,数不胜数。特别是最近,路德维希感觉到了自己更加鲜明的思想在逐渐成型,这时候老头子的唠叨不啻成为了一种让人忍无可忍的侵犯。
  
  “长官!路德维希·埃本巴赫向您报道!”

  施林霍克上校从报纸中间抬起头。浓密的灰色眉毛下两道发亮的目光隔着镜片挑剔地射向高个子的年轻人。

  “一点长进都没有!”督察放下报纸,推开椅子站起来。路德维希无可奈何地在心理小小地诅咒了一下。他举起双手,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仿佛想建立起某个防御体系一样。
  
  “干什么?”老军官挑剔地嚷起来,“路德维希!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毫无军人的风度!”老头子说到这里停下来喘了一口气,重新审视着那个贴墙站立的年轻人。他的神态里有惶惑不安,但那双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幽绿眼睛里已经隐隐散射出无人可当的锐气。施林霍克上校不由得想起一个年轻军官的形象:当年的维尔纳·埃本巴赫,不惜睡眠时间来和自己彻夜辩论新宪政利弊的英俊小伙子,自己的挚友。想到这里老头子的表情柔和下来,比较温和地补充道,“别让你父亲失望。”
  
  路德维希松下一口气,身体也放松下来了。“长官……您叫我来有事吗?”
  
  施林霍克中校双眉一蹙,有点不自然地举手推了推眼镜。他转了个身走到窗户前面,望着楼下小小的草场。太阳午后的光辉依然安宁地沉淀在略微有些枯黄的草叶上,墙角某些熟透的野黑莓果实泛出了失去水分的棕红色,这一切都意味着北德的秋季即将到来,并且很快将要横跨到南部,乃至整个欧罗巴大陆。

  上校注视着一片落叶被初秋的冷风吹得打着转儿飘过草地。过了好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
  
  “孩子,我想要和你谈谈集训的事。”

  “集训?”路德维希拔高了声音,“什么集训?”

  “就在十一月份。阿登山区附近的集训。”上校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难得地闪现着一点柔和的光,但这却让路德维希感到不祥,“……会很艰难。”

  “那个——我需要去吗?”路德维希迟疑地问。

  “恐怕是这样,我的孩子。”

  “那么……那么我可以申请病假吗?”话刚出口,绿眼睛的年轻人就后悔了,施林霍克上校一定又会大声斥责自己的逃兵思想和畏难情绪。可接下来,这位严厉的老军官的态度让他浑身发冷。
  
  “是的,孩子,我也希望你可以这样。”

  “……那么……”路德维希表面上维持着稳定,心里已经开始快速地盘算。
  
  “你父亲能够帮你搞到病假,”施林霍克上校叹息着摇摇头,“但是这是柏林直系分派的命令,把关非常严格。路德维希……他们会对你的身体进行反复检查,就像检查市场上的牲畜……哦我知道这难听了点儿可都是实话。……一旦他们察出你肾脏的器质性问题,他们……”
  
  “我知道。他们不会给我授衔。”

  上校不再开口,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父亲一直认为荣誉高于一切。但施林霍克上校不得不承认,好友的儿子并不像好友自己那么看重荣誉,当然,路德维希也有底线。授衔。上校想起了一九一八年初那个绿眼睛的年轻上尉,在得知因为自己派出去的通讯员叛变投降了法国,导致整个防御战线被撕开一个泄露胜利的大口子时,他那种沮丧和失措的神情。他记得维尔纳·埃本巴赫带着空洞的目光把心爱的勃朗宁手枪扔到地上,然后看着自己。“完了,弗里德里希,完了。”当然,战争最后是完了,但维尔纳和他却依然安稳地生活到了今天,并且还都有了孩子。施林霍克多少带着点别样的情绪把思想拉回来。他发现自己不禁开始想象,老友的儿子,自己眼前这个垂手而立的年轻人,如果上了前线会是什么样子。

  他叹口气摘掉眼镜,然后弯下腰眯起眼在桌子上一大堆的文件里翻找着。最后他抽出一本棕黄色封皮的卷宗,把手伸进去拉出一叠文件纸。

  “路德维希,看清楚,1938年不伦瑞克军校选送名单。……先别说出去,明天下午就要公布这件事了。”

  路德维希面无表情地伸手来接,他看到在名单的第一行,用平纹体赫然印刷着自己的名字。他用眼睛扫了一下大概,然后一路往下看。在名单的结尾处,他看到了那毫无新意的三行打印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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