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番外 作者:壶妖灵(下)【完结】(6)

2019-04-16  作者|标签:壶妖灵 穿越时空 年下 宫廷侯爵

  张起仁的发问,是吴议万万没有料到的。

  他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历史上有才能而又贪污的人太多了,别的不提,往后数几百年,明朝的名臣良将几乎个个都是贪官污吏,但这并妨碍他们名垂青史。

  张起仁说得不错,李弘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却未必能成为一个兼顾天下的君主,因为他太干净了,像一块没有瑕疵的玉,而这天下又如何能变得和他一样一尘不染。

  “皇后虽然行事狠毒,但其才干,天下有目共睹,而她的次子沛王殿下有不逊于太子的能力,又有比他更坚韧的心x_ing,相信将来他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储君。若是为了天下人,老夫这一条苟延残喘的x_ing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张起仁说完最后这一通话,便静静地望着烛泪中飞蛾的残骸,如望着自己即将燃尽的生命。

  吴议几乎想脱口告诉他,这场由他开始的屠戮并不会因为李贤成为太子而得到终结,反而在武后日益膨胀的野心中愈演愈烈,李唐王室从此被一摘又摘,几近凋敝。

  但他也实在不忍心责怪这位改写了李唐未来的太医,没有他,也会有别人,武后部署如此之早,又怎么会缺少几枚暗藏的箭。

  他张起仁不过是一颗心甘情愿的棋子,一个自愿以身死谢天下的罪人。并且,在这位老人固执的眼神中,吴议看到了两个非常沉重的字眼。

  信仰。

  半响沉默的时光从一滴落下的烛泪中擦过,两顾无言的两人彼此对望着,已经将所有的解释都交代在了这个漫长的对视中。

  “老夫会去黄泉底下问候你的祖父,告诉他,他有一个好孙子,会有出息的。”张起仁最后才缓缓道,“我也会在那里等着太子,亲自向他请罪。”

  ——

  从牢房一步一步走出来,脚下仿佛绑了千斤的重负,每一步都沉重地压在吴议自己的心头。

  周兴好奇地和他攀谈起来:“他都说了些什么?”

  吴议回望他一眼,目光冷如今宵寒彻的夜空:“他说,他死而无憾。”

  周兴心道这二人是有师徒情分在的,自然不肯把实话告诉他这个才投诚的新人,心中虽有不甘,但也暂且按捺住不发,面上仍旧是笑容款款,亲自将吴议送出了牢房。

  次日,便是张起仁问斩的日子,听闻数位曾受他恩惠的百姓一齐联名血书,求赐他自尽,留得全尸。

  武后见书,亦是大为不忍,特意差人将他的尸首缝回原样,棺椁葬之。

  这或许是她能为这位甘心献祭的老臣子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却无异于另一把s_h_è 向李弘心头的暗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站在张起仁背后的那个人,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

  咸亨三年春三月,武后又下令命擅长时疫的沈寒山照看李弘的病情,太平则由孙启立博士暂且照看着,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暂且的事情,就连太平都没有出声抗议。

  不久之后,她又侧立了裴居道之女裴氏为太子妃,将李弘从病榻上抬下,举报了一场欢喜热闹的婚礼。

  人人都看得出来,一番隆重的关怀之下,是武后设下的两枚新的棋子,就稳稳安c-h-a在李弘的手边和卧榻上。

  但东宫一党早就树倒猢狲散,大多都去依附极可能继任太子的沛王李贤,也唯有张文瓘等一干老臣还死守着东宫,却也没有再与武后抗衡之力。

  但李弘并不,也没有力气再去排斥沈寒山了,他已经是行将就木之人,沈寒山自然也不会做画蛇添足之举。但吴议始终不太放心,每每细细查对过奉医局送过来的药剂,确认无误才敢端进去给李弘服下。

  这一回是全然无错的,只可惜为时已晚。

  每当他弓着腰递过手中温热的药碗时,总是不敢抬头看李弘那双明澈的眼睛,那两道沉静的目光既无悲苦也无怨恨,依旧温和如一块触手生温的软玉。

  吴议自觉心中有愧,倒是李弘常淡淡一笑:“我病气太重,换个人来吧。”

  他还记着吴议得过血症的一遭事情,自然也明白他不过是受人利用的一枚棋子,从没把怨念加诸他身上。

  吴议也不肯放手把此事交给别人做,每日除了在太学里背书习经,就是在奉医局的火炉前亲自监督李弘的药剂,虽然明白这一切都为时已晚,但总不忍心这个已经灯枯油尽的人再受到别的折磨。

  李弘重病之中,亦受不了宫廷的喧嚣,很快挪到东都洛阳的行宫保养身体,连带沈寒山一拨人也一起带过去,独留下张文瓘、戴至德等一班重臣留守长安,走动不得。

  武后不仅要在他身边钉满箭羽,还要拔除最后为他遮风挡雨的几片羽翼,东宫一党就这样彻底地垮台,就连曾手握重权的戴至德也无能为力。

  而李弘卸下了监国太子的重任,仿佛真的成为了一个安心休养的病人,闲来时叫吴议隔一道帘子给他念念《左传》等书,像是要补足他孩提时代缺乏的知识。

  “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吴议读到郑伯克段于鄢这一段,心中遽然一跳,赶紧匆匆翻过数页,想要翻过这一篇。

  却不料李弘弱如一线的声音自帘中传来:“这一篇是好文章,可惜我以前没有多读,为什么要翻过去?”

  吴议不禁哑然,半响,才勉强编出个理由:“臣幼时没能上学,所以认的字不多,这一章字眼怪癖,臣……实在读不了。”

  两个人正隔一道帘子说话,便听得一阵珠玉玲珑的声音清脆飘来。

  李弘的发妻,裴居道的女儿裴氏在门口伫立片刻,一身淡青的襦裙曳在微风之中,如春日里最新嫩的一朵枝芽。

  她朝吴议略一点头,笑容莞尔:“既然你不会,那我替你读吧。”

第64章 一剂心药

  裴氏接过吴议手中一本匆匆合上的《左传》, 就斜斜倚在门栏上, 信手翻到刚才吴议跳过的一段接着朗读起来, 声音轻轻脆脆如一盘玉珠落地。

  “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及庄公即位, 为之请制……”

  在顿挫有致的诵读声中, 春日暖融融的阳光自门口铺入,刚好没到李弘放下的一卷长帘之下, 鲜明地割出一条明暗分明的线。

  偶有一丝入户和风撩起帘角, 露出里面暗沉的一角床栏, 吴议不禁联想到病榻上笼罩在一片晦暗中的李弘,不知那双明亮如晨星的眼眸是否还能照破这片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抹y-in云。

  裴氏轻灵的声音就如一只飞入堂内的娇小燕子, 点水似的从古典中晦涩的字词上跃动过去,最终落定在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上,接着便仿佛一根遽然弹断的弦,陷入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

  李弘虚浮的声音像一抹抓不住的雾,从y-in沉沉的内屋缓缓飘荡出来:“为什么不读下去了?”

  “因为我不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局。”

  裴氏砰然一声合上书本, 眼神自侧身而立的吴议脸上一闪而过, 浸在春光中的笑靥娇俏如一抹新开的杏花, 耀目得令人有些觉得缭乱。

  而这朵娇艳的杏花似乎正努力攀过那道薄薄的帘子, 将外面的无限风光都带进里面那个暗无天日的世界中。

  吴议心头不禁悄然一动, 他本以为裴氏作为裴源的妹妹,亦应该是安c-h-a在李弘身边的一枚暗刺,但现下看来,裴氏似乎并不安心当一枚任武后摆布的棋子,反倒是要按自己的意思行事了。

  半响,才听见李弘低声问:“为什么不喜欢?”

  裴氏亦缓了声调轻轻作答:“共叔段虽然多行不义,得到了自己的报应,但武姜厚此薄彼,苛待长子,难道就是一个值得孝敬的母亲吗?我不喜欢这个‘母子如初’的结局,所以只喜欢读到子姑待之,就再也读不下去了。”

  “你是觉得,母子之情一旦断去,就不能复合如初了吗……咳咳……”

  她似乎被这个问题所绊倒,但很快坚定了神色,反瞧向吴议:“吴议,听说你是同届生徒中最拔尖的一个,敢问一句,人心如果破碎,还能不能缝合起来呢?”

  吴议明白她的话外弦音,很快接口下去:“破镜重圆,尚且留有裂缝,何况人心不是铜铁,不可能重新复如原样。”

  “可我记得当日义阳公主得了失心疯的时候,是你的师父沈寒山说过,心是可以换的。”

  裴氏笼在长纱裙下的绣鞋往里挪了一步,世家女子教养出的好规矩,连鞋尖都不曾露出一丝,唯有缀着明珠的裙角微微一颤,泄露出年轻的太子妃心头那隐秘的情丝。

  她站在帘外,终于鼓足了勇气:“如果我拿一颗完完整整的心来换殿下支离破碎的心,殿下愿不愿意接受呢?”

  帘中一时静寂,这个问题显然也出乎了李弘的意料。

  不等李弘做出回答,吴议已先乖觉地离开,顺手轻轻关上大敞开的屋门。

  没走出三步,迎面撞上日上三竿才赶来请脉的沈寒山,吴议赶紧将他拦在院门外面。

  沈寒山举着眼睛眺望一眼,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笑着一敲吴议的脑门:“学医的本事没长进,牵线倒有一手,我看你早早改行了去的好。”

  要这能改行,吴议巴不得立刻脱掉身上生徒的衣服,哪怕做个下地耕田的农民,也总比在深宫之中提心吊胆的好。

  相较之下,洛阳行宫倒的确算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了,没了长安仲春满城飞扬的柳絮,倒多添了几株新种下的花树,一树接一树的繁花中透出数丝明丽的光线,落在修剪得宜的Cao坪上,描绘出满地明灿灿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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