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涎 by 子慕予兮【完结】(2)

2019-04-15  作者|标签:


  《独醒杂志》卷七载:“ 捷 能使人随所思想,一一有见,人故惑之。大抵皆南法,以野狐涎与人食而如此。其法:以肉置小口罂中,埋之野外,狐见而欲食,喙不得入,馋涎流堕罂内,渍入肉中。乃取其肉,曝为脯末,而置人饮食间。”
  啊呸!放屁!
  晏疏翘着二郎腿躺在竹制摇椅上一晃又一晃地剔牙,廊下春光正好,照的他一口雪白的牙齿闪闪发亮。
  蹲在一旁给他念书的小六嗷地一声捂住屁股,丢下书满院子找水,一屁股蹲在水缸里,让一池刚露尖尖角的遭了殃。
  晏疏冲他冒烟的尾巴呲牙一笑:“写书的人真是笨,你更笨!这种蠢话也信,有这功夫还不赶紧地去练修炼!下个月还不把尾巴藏起来我就拔光你的毛!”
  小六愁眉苦脸地拎起湿漉漉的尾巴,嘀嘀咕咕道:“呐呐又来这一招,明明是你让人多读书,不耻下问,问你吧就烧我的毛,哼。”
  晏疏眉毛一竖:“还顶嘴!信不信现在就拔?”
  “得得我错了我改。”小六见事不好连忙念个法诀化作一缕烟遁了,只是他功夫不到家,还滴水的尾巴尖挂在半空。
  晏疏嘿嘿一笑,指尖一团狐火就弹了过去,那尾巴随着一声惨叫消失地无影无踪。
  “哎呀,日子好无聊。”
  晏疏躺回椅子,一打眼那本《独醒杂志》就掉在自己脚边。于是五指虚空一抓,那书就到了他手中。
  他一面翻书一面不屑地咋舌:“胡说胡说,凡人痴心妄想还倒是有点趣味。”
  掐指一算,自从他立地成仙脱离狐体,也有五百年,犯懒隐居在长乐山里,只以养个小狐狸为乐,虽然这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可许久不沾红尘俗世竟有些想念。
  凡事吧,不想则以,一旦动了心思,就再难放下,更何况是晏疏这个其实有点贪图玩乐的老狐狸,只是他一只以狐仙自居,不肯轻易露出一点轻佻放荡之意,是以在这长乐山方圆百里,都有那么一点点名气。
  压抑了这么久,老狐狸的春心(大雾)不可避免地就像春日里的小草也疯涨起来,连在院子里晒毛这种爱做的事情也变得无聊乏味。
  一千年的代沟横在那里,六子自然不能理解老狐狸的心思,他不知好歹地去林中捉来兔子烤了给师父打牙祭,反而被师父用修仙不能沾荤腥破戒的由头狠狠罚了一番,灰溜溜到后山思过崖面壁三个月。
  而晏疏这厢却是心里偷偷笑,自个儿大笔一挥,在案上留下“为师外出云游,三月后即归”的字墨,便飘然下山去也。
  正是“凡心大动不可说,千年修行一起落。”
  山上岁月才百年,人间已是沧海桑田。
  晏疏年少时也爱放浪红尘,虽然朝代变换,但纨绔子弟的一套从没大变化,晏疏于此道可谓老手,仍是本来皮相,却幻化一身深紫色织锦长衫,发髻上别一根白玉雕花发簪,眉目飞扬,顾盼嫣然,当真是要多**有多**,走在街上引得群众纷纷回头注目。
  这老狐狸多年未曾享受如此待遇,心中自然是得意至极,手中一柄玉骨折扇上的淡墨蝴蝶在花丛中飞舞得愈加欢乐。
  待他享用够了杭州一等一的知味楼上的美酒,也享用过了莼菜藕粉之美,眼见日薄西山,夕照雷锋,他才慢吞吞付过银子,向着早前打听好的花楼走去。
  无论哪一朝代,纨绔子弟们最爱的地方无非酒楼与**,狐狸性淫媚,晏疏也不例外,虽然他从小修习玄天正道,不耻与媚狐为伍,但爱美色这一点却是天性无可更改。
  年轻时还怕乱了定性毁了道行,得道后生怕坏了名声,条条框框清规戒律实在烦得很。
  晏疏假道学做久了,不免也生了逆反的心思,难得下山一次,立志要把之前不敢玩的统统耍一遍,年少的那些糊涂做派都拿了出来,挑了一座最为红火的花楼,丢了大把银子,叫来最美的姑娘作陪取乐。
  **中女子爱他相貌人才,兼又出手阔绰,个个争先恐后要爬他的床。晏疏多喝了几杯,但还晓得色戒不可妄破,于是装作大醉,在软玉温香中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四更一过,纵然是**,也红帐低垂,恩客们各自歇了,但楼下却不知为何喧闹起来。
  **子娇媚刺耳的声音大声嚷嚷着:“你这小道士,怎的不分青红皂白就往人家屋里闯的?唉哟~我的老腿哎,你你反了!看我不拿你见官。”
  门窗纷纷敞开,没有生意的姑娘与龟公们都一拥而上,把人推搡到一处,一时间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这时,忽然长剑铿锵破空而出,一个清朗舒润的男声道:“贫道见此处有妖孽作祟才来降妖伏魔,尔等愚民速速让开,贫道怕误伤。”
  一个女子娇声斥道:“哟,咱们可都是狐狸精呢,道长一并把咱们收了,也让姐妹们尝一尝这道士的滋味怎么样?”
  年轻道士怒道:“放肆!”剑锋一指,竟是把厅堂正中悬着的一盏八角宫灯给整齐削断,碎木破纸洒了一地。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女子们有的哭有的闹,还有要去喊官的,让道士没了主意,只想使个遁地术消失。
  晏疏听了一会儿笑话,不由地嗤嗤笑起来。
  这道士也真有趣,来秦楼楚馆拿妖孽,可不是掉进了妖精窝?更别提此时还有自己这么个如假包换的狐仙了。
  妖精有好有坏,除了一些损人利已的采补妖,其余人都是安分地修行,也有化成人形在人间生活的,不过也都奉公守法绝不害人。
  无知的凡人,视妖精如水火,难怪会有那么多虚而不实的书。
  晏疏笑够了,穿上衣裳趴到窗户边,往下看乱局。
  只见一片花红柳绿中,一个青衣白裳的年轻人手执长剑,肃穆而立,仿佛身处的是他的三清大殿,而不是烂漫红尘。
  嫩的跟一把小水葱一样。
  晏疏如是评价他,居高临下放肆地打量他的身形容貌。
  真真是个美人!
  晏疏可惜地摇摇头,若是那道士除去青袍黄冠,换上锦缎衣衫,那叫一个鲜衣怒马正少年。
  仿佛是察觉到有人的注视,道士仰起头,一眼就看到了在窗口笑的居心不良的老狐狸。
  又一个误入歧途的富家子弟。
  可怜的晏疏第一面就被贴上花花公子的标签还不自知,能得美人垂青他开心得很,于是继续笑靥如花地对道士颌首。
  道士脸上闪过一丝薄怒,轻哼一声,挽个剑花把长剑收回背后,道:“贫道话已至此,诸位好自为之。”就要走。
  那**子拦下他,叫道:“喂喂,你把我家的宫灯毁了就想一走了之,门都没有!一百两银子你个穷牛鼻子还得起吗?赔钱!”
  那道士一愣,显然是没想到这一茬,往袖子里一摸,囊中羞涩,竟只有一串铜钱。
  **一见无油水可榨,怒上心头,连声叫嚷。
  道士左右为难,白玉似的脸庞红透欲滴血。
  嘭的一声,一锭金子砸到**子脚边。
  “够不够?”晏疏眯着双眼,笑道:“这位道长的帐算到我身上。”
  道士抬头一瞧,晏疏笑的花枝乱颤,一双丹凤眼正滴溜溜地在他身上打转。
  那日之后,道士与晏疏低头不见抬头见,前脚他刚进了客栈打尖,后脚就看到一团紫气飘来,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叫了酒菜慢慢吃。
  道士无端长了条尾巴,心里是不乐意的,可那尾巴并不烦人,与他保持着适度的距离,连话都不说几句,可如影随形的目光让道士总觉得被窥视着,却找不到理由去轰走他,甚是心烦。
  晏疏也不知为何,跟这个小道士较上劲。
  他此次下山原本就没有正经事,与其四处闲逛倒不如跟着这个有趣的人。时间久了才发现这个人的确很有意思,譬如吃素却喜好小酌几杯,但酒量太小,多饮一杯就会面红耳赤。他面皮薄,皮肤又白皙,一旦脸红起来跟大姑娘似的可爱。
  再譬如,他云游四方,略懂医术,但主业却是抓鬼驱妖。
  乖乖,朗朗乾坤大千世界,又不是鬼门洞开镇妖塔坍塌的时候,哪来那么多妖魔鬼怪要他抓,故生意谈不上好,月余才见他接了一桩帮满月孩子驱邪的活儿,拿了一点银钱,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还要省出点儿打酒。
  晏疏有点石成金之术,从不为银子发愁,见道士生活清贫,也曾起了接济他的意思。
  可要他怎么开口呢?直接上去掏银子说:“我养你吧?”恐怕道士那把长剑会把自个儿串起来。
  之前**中的钱,他还要还自己呢。晏疏想到道士无比认真坚持的态度就有点头疼,他果然还是拿这种人没辙啊……
  后来晏疏故意在吃饭时叫上好酒,美味的素宴,香气扑鼻,勾得周遭人都竖着鼻子嗅。
  可那道士仍是干巴巴地吃白饭青菜,手边一杯寡淡薄酒,眼皮都不抬一下,让晏疏碰了一鼻子灰,手里扇子也无精打采地搭在肩上。
  可惜晏疏这人不是那种知难而退的,他兴致勃勃地跟在道士后面,无论是为人治病还是驱鬼捉妖,都远远作壁上观,总之,是叫道士抬头不见喜,只能见老狐狸。
  若是叫小六瞧见晏疏尾巴耷拉的模样,肯定会大叫:“师父!您的毛都掉了!是不是该梳洗梳洗了!”
  此时小六不在,晏疏也的确是现了原形,耷拉着尾巴,毛茸茸的尖耳朵也服帖地趴在头顶。
  如此颓废,无非是道士今日捉了一只才修出人形的鼠精,要把他的修为尽数废去。
  说来鼠精并无大罪,他们老鼠都有小偷小摸的毛病,俗称三只手,就算成人也贼心不死,他在大街上摸了个书生的钱袋正巧被道士抓个正着,拎到暗处就要替天行道,但被晏疏阻拦了。
  “修行不易,你又何必赶尽杀绝,得饶人处且饶人。”晏疏握住那人手腕,有感于触手的滑腻温润,心神一荡,心想美人就是美人,摸起来也舒服,若是能仔细往上……
  道士眸子一寒,道:“此等作孽妖精,贫道怎能放过。”举起利剑,就要断了鼠精精魄。
  鼠精年龄尚小,被抓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眼见亮闪闪的剑刃往自己胸口扎,一口气没上来就吓得昏过去。
  晏疏叹气,挥袖一挡,把道士的剑震开,那只现了原型的鼠精就躺在他的掌心。
  “同为修道中人,你何苦呢?”他把鼠精装入袖中口袋,沉声道。
  道士微微别开眼睛,动了动唇,但什么都没说,收起剑转身就走。
  “你……”晏疏叫住他:“妄动杀业,对你不是好事。”
  道士头也不回,只是停了一停,扬长而去。
  晏疏把鼠精好生教训一番才放了,就成了那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没有跟去找道士,蔫儿吧唧地窝在茶楼上打盹。
  忽然没有了道士,连美酒美人都让他提不起兴趣来。
  晏疏掐指算了算下山已经两个月,是该计划回去的时候了。
  不知怎的,晏疏开始想念山中的一方小院,小院里舒适的摇椅,暖暖的阳光,还有总跟自己顶嘴的小六。
  既然下了要回家的决心,晏疏把那个可恶的道士彻底丢到一边,镇日里寻欢作乐,把能吃的能玩的都享用了个遍,顺带敛和了一堆破碎的芳心。
  狐狸嘛,遍地烂桃花开,晏疏笑吟吟地迎着春光走出画舫,两岸杨柳青青,暖风熏人,眼角一扫,一条青白的身影就俏生生地立在岸边。
  咦?晏疏定睛一瞧,可不是大半个月不见的道士吗?
  怎么几天不见,就清减成了这幅模样?
  美人若是面带病容,衣带渐宽,自然多增一分风情,那道士就是这样模样,闲闲地靠在一棵柳树下,嫩绿的枝条把他清瘦的身体都包裹起来,整个人都弱柳扶风起来,衬着一张雪白削瘦的小脸,真真堪比卫玠了。
  晏疏见了美人就拔不动腿的老毛病又犯了,他非常自觉地溜下船,远远地躲在一棵树后,瞅着道士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
  道士呆立半晌,才慢慢地转过身,道:“你到底是谁,为何总跟着贫道?”
  晏疏讪讪一笑,从树后转出来:“原来你都瞧见啦?”
  道士的睫毛轻轻抖了一下:“嗯。”
  晏疏道:“其实我也算是半个修道之人,咱们也算道友。”
  道士摇头道:“你身上有妖气。”他目光灼灼地直视晏疏:“那一晚就是你的妖气把我引到**中的。”
  晏疏一愣,他原本是狐没错,可早就脱胎成仙而非妖身了,身上干净得连狐臊味都没有,这人哪里察觉到的妖气?
  “天地良心!就算我不是人那也不是妖啊!”晏疏大感委屈,堂堂一个神仙被人当成妖精实在耻辱。
  道士沉默,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奇怪,为何你现在没有妖气了呢?”
  晏疏不由地抬起胳膊,伸着鼻子在腋下嗅了嗅,确认他昨晚的澡洗得非常干净,别说异味,连香味都是龙涎,淡雅清幽。
  道士一笑,顿时如寒冰初融,春光灿烂:“虽然你不是妖,可大概也不是人,并不作恶人间,实属难得。”
  终于从美人嘴里听到一句算是夸奖的话,晏疏感动得差点抹泪,他连忙打蛇随杆上:“既然都是同道中人道长此去要往何处我闲来无事不妨与道长做个伴如何?”
  道士被他一连串不带停顿的话弄的有点懵,他微皱着眉头消化半天才想透他的意思,道士摆摆手道:“贫道四海为家,你我萍水相逢缘分至此,还是别过吧。”
  道士对他起手一揖,转身要走。
  晏疏忙喊住他:“那……可否问一声,道长的姓名如何?”
  道士低下头,沉默一会儿才答道:“贫道早就忘记俗家姓名了。”
  “道号呢?”晏疏追问道。
  “……许久没人唤过,贫道也忘记了。”
  晏疏恢复了跟着道士满大街跑的生活,虽然道士对他还是不冷不热,但已经不再毫不理睬,在客栈休息时,两人还能同在一张桌上进餐。
  虽然还是各吃各的,但对于晏疏斟的美酒不会拒绝。
  “全是素斋,真的不尝一尝?”晏疏殷勤地夹一筷茭白送到他碗中。
  这人每天都是粗茶淡饭,难怪会瘦成这样,晏疏有些心疼地想,还是有些肉才好看,他这样折腾自己的皮囊暴殄天物啊!
  道士不领情,把他夹来的菜撇到一旁,津津有味地吃下白饭。
  晏疏一声叹息,不去勉强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每顿都要一大桌菜,反而他吃什么自己也要什么,看那人吃得香甜,自己也不觉得饭菜清淡无味了。
  晏疏有美色入眼,把要回家的念头也抛到脑后,跟着个道士降妖除魔,虽然外人看来一个穿着打扮如此富贵的人老跟在一个小道士屁股后面相当奇怪,但晏疏毫不自知,依旧乐此不疲。
  “果真富贵多闲人。”路人连连摇头。
  而道士,也在旷工许久后接到了本月第二份差事——一户人家到江宁府落户,找人做场法事净宅院,虽然对这样一个年轻人有怎样的本事很有疑虑,但道士人物俊秀赢得了当家老祖宗的青睐,指名要他做法事。
  道士于是随那户人家一同去了江宁,晏疏当仁不让地紧跟其上。
  那户人家当晏疏是与道士交好的友人,于是也把他让进船上,晏疏故作客气推辞一番后,便毫不客气地坐在道士身边,亲亲热热地在一块儿。
  道士微微皱眉,往边上挪了一下。
  晏疏只当做没看到,倒一杯热茶送上,递到他的唇边,直看到他伸手接过才笑嘻嘻地坐回去。
  道士嘴唇抿了抿茶水,无视黏着自己的人,看船外风景。
  杭州与江宁府并不太远,行船大概一日光景也就到了,可因为船上有上了年纪的女眷,主人故把速度放缓,只要不耽误吉时就好。
  晚上休息时,船停靠在岸边,并不去客栈住宿,而是开了船上客房。
  那户人家世代经商家道殷实,船只也甚大,多两个人住房间也不见紧。
  晏疏原本想厚着脸皮与道士住一间房,可眼见道士对自己已经有些不耐烦,自然不好去讨人嫌,乖乖地住在他的隔壁房间。
  半夜,初夏虫鸣刚起,外面水波荡漾,微起波澜,宁谧安详。
  晏疏却怎样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在床上辗转许久,竖起耳朵听隔壁声响。
  在船上隔音不好,那人一举一动都听在耳朵里,洗漱,倒水,铺展被褥,乃至解衣就寝,就像在眼前发生一样真切。
  不知怎地,晏疏觉得有些热。
  他不禁扯了扯衣领,翻身下床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清凉的略带腥味的水汽飘进他的鼻孔,却丝毫不能让他的体温稍减。
  晏疏若有所思地瞟了一眼隔壁,心道:“那人在做什么呢?睡的是不是很好?”
  心里这样想着,他的脚已经自作主张地带他来到隔壁窗前。
  那人睡觉时也闭着门户,晏疏一面唾弃自己的行径,一面悄悄扒开一道缝隙,往里看。
  饶是狐狸夜晚双目清明,也只看到道士蜷着身子,身上严实实地裹着被褥,一动也不动。
  他大失所望地又溜回房间,躺回床上哑然一笑,他这是失望什么呢?
  定是这么久老跟着个美人所以胡思乱想罢了。
  这厢他一夜未睡到天明暂且不提,道士清早醒后,发觉门口有小厮守着送上洗漱之物,他开门接过后,那小厮脆生生道:“道长,主人请您往前厅用饭,并商议法事细节。”
  道士应下,梳洗后便随小厮过去,刚进门就看到晏疏带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冲他笑。
  道士视若无睹,与主人行礼后便入座安静用餐,时不时停下,露出专注的神情,听取主人的意见。
  晏疏几次三番想去凑热闹,可都被道士漠然地忽略掉后,感觉很伤心,一顿饭吃得是味同嚼蜡。
  只听那家主人道:“江宁府是我家祖籍,自父亲开始往杭州经商,那里老宅便荒废了,只有几位老仆看守。祖母跟随父亲奔波大半辈子,如今有了落叶归根的意思,我便请人重新翻修了老宅,举家搬迁,怕年岁久了,那儿人气稀薄,招惹些不干净的东西,才来麻烦道长。”
  道士拱手一礼,道:“贫道自会为居士分忧。”
  晏疏不屑地撇撇嘴,心说:“太平盛世有什么妖魔鬼怪值得担心,凡人真是麻烦。”他吃人嘴短,仍是赔笑。
  主人大喜,与道士详细议定了所需之物,快马知会家人赶在所定良辰之前都置办好,只待到江宁便可成事。最后,主人问道:“这么久,还不曾问过道长道号,实在失礼。”
  道士启齿一笑,轻声道:“贫道四处为家,见人无数,本不以姓名为重。早年出家时,师父为贫道取名‘水璟’。”
  主人抚掌笑道:“道长年纪轻轻已然堪破玄机,实在难得。”
  晏疏终于听到了他的道号,一时间心里颇不是滋味。
  我跟了你这么久,怎么的也算混了个眼熟吧!你为何就不肯这样笑着队伍说:“贫道号水璟。”呢!
  【南京九华山是没有道观的,于是这里是杜撰。】
  当天中午,他们便靠岸下船,已是江宁府地界。
  道士推说有些杂务要处理,问清主人家地址后,便自行出去了,晏疏紧跟其后,默不作声地忽闪着手里的扇子,把身边一干姑娘的眼都忽闪得要瞎掉。
  道士再迟钝,也感觉到身后人的不悦,可他只在心里一疑,并没有往深里寻思,轻车熟路地到了郊外九华山上的九华观内,把晏疏撇在外面,自己进去了。
  晏疏虽然已经是地仙,可终归是妖体成仙,对道观佛门都由心底地一丝恐惧,水璟没有邀他进去的意思,他也顺水推舟说要看看风景,翩然而去。
  水璟深深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才在小道士的指引下进了九华观。
  晏疏自清晨就闷闷不乐,被水璟抛弃后心情更是不好,在山路上转了大半天也没有看到合心意的风景,便索性拈了个口诀,化作一阵青烟来到了秦淮河岸。
  此时才是上午,大半画舫都闭门谢客,他来来去去了几遭都没有找到开门的**,一怒之下冲进酒楼,要了一坛梨花白,自斟自饮起来。
  这一喝,就到了下午,晏疏提起酒坛,晃了晃,伸着舌尖把最后一滴酒舔进嘴里,才打着酒嗝扔下酒钱,脚步摇摇晃晃地去张府。
  好歹他还记得注意形象,用了个隐身诀,大摇大摆地进了张府。
  他不晓得客房在何处,便似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往后院厢房中找了一间看起来整齐干净的往床上一歪,就酣然入梦。
  水璟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才回来,主人早已备好客房,命人送他过去。
  水璟一推开门,就闻到屋中一股淡淡酒气,不由地心生疑惑,看了小厮一眼。
  小厮不明所以,水璟怕屋内另有玄机伤及无辜,于是让他取来饭菜在屋中食用,自己掩住门,拔出长剑,往里面走去。
  酒气渐浓,还伴着人细小的呼噜,水璟小心翼翼地用剑尖挑开半垂的床帐,晏疏酡红的醉颜便赫然出现在枕被之间。
  水璟哭笑不得,松开紧绷的心弦,收剑归鞘,轻轻推了推酣睡的晏疏:“喂,你醒醒。”
  晏疏被人扰了好梦,心中不快,抬手便挡开那只胳膊,睡梦中犹自呓语:“好讨厌的苍蝇。”
  水璟无奈地摇摇头,眼见晏疏翻了个身,把一旁的被子也扯乱了,身上衫子凌乱的不成样子,嘴角甚至还有疑似口水的亮晶晶的东西溢出,水璟往旁边找了一回,见脸盆架里盛着一盆冷透的水,就把手巾浸透,略微拧干,把冰凉的手巾整个糊到了喝醉的狐狸脸上。
  怎料狐狸醉的不省人事,挥爪把手巾丢到一旁,歪歪扭扭地横在床上,睡相很有喜感,水璟见叫他不得,也不能就这样拎起来丢到外面,只得无奈长叹一声,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将就一宿。
  幸亏水璟累了早睡,没有再来管闲事,晏疏一觉醒来才发觉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他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来,只见身后一条毛茸茸的雪白长尾正欢快地乱摇。
  晏疏不禁掩口惊呼,外面就有人出声了:“怎么回事?”
  晏疏来不及想那人是谁,水璟便揉着眼角,探过头来。
  这下可把晏疏吓得毛发高竖,狐狸尾巴差点儿要露在外面,他慌忙捂住屁股,讪讪笑道:“呀,你怎么也在这里?”
  水璟听他问,才想起此处本是自己房间,是这个人鸠占鹊巢让自己没床睡反倒来质问自己,便冷笑道:“我还没问,晏兄为何喝得酩酊大醉出现在我的床上?”
  此言一出,晏疏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尾巴紧紧挨着床帐藏在里面,心里不住盘算:莫不是我喝醉了黏着小道士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难道我还一不小心拉着他滚上了床??
  晏疏脸色变了又变,红红白白了几回,愣在那里。
  水璟见他一会儿尴尬一会儿惊恐一会儿面上出现可以的红晕,隐隐也猜出他的龌龊心思,怒道:“滚出去!”
  晏疏回过神,连连点头,暗地里收起尾巴,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直到没了他身影,水璟才揉揉额角,推开窗户散散隔夜的酒气,去收拾被褥时,床上还有温热的体温。
  水璟的手伸到被褥下面,感受到暖暖的温度,脸上忽然就粉了一层,他叠好被子,脸上的热还没有散去。
  晏疏慌不择路地逃也似的跑出去,找了个水塘整理下仪容,才松一口气,施施然地从正门进来。
  主人早就招呼过家丁,家丁见他形貌不差,便也引他进府。
  这一路上可叫晏疏心思翻腾个不停,一面想他们早晨没有睡在一处应该还没有肌肤之亲,一面又为这个猜想觉得遗憾,一面还在疑虑有没有被水璟发现自己是狐仙,却是把如何进了水璟的房间完全抛到脑后。
  果然见了水璟,那人冷冰冰的连一个颜色都不肯赏给他,晏疏沮丧地摸摸鼻子,静静呆在一旁。
  水璟道:“昨天我已经看过宅院,许久没有人住,阴气是重了些,倒是没有其他不干净的东西。”他眼角瞟了一下无所事事的晏疏,道:“做场法事清一下就好,我再放些镇宅之物就可以了。”
  主人大喜,选了当日正午时分,将香烛果品与各类法器都摆到正堂之前。
  水璟的法事与寻常道家不同,他一不散发二不画符,反用丹砂注入酒杯中,伸指蘸了鲜红的酒水,在宅邸四角画了极为繁复的咒文。
  晏疏一见那咒文,也是一惊。原来这咒文乃是正统太清传人张天师的不传之秘,他也是得道成仙后才从道友处得知这咒文,不想今日也能从一个肉体凡胎的道士身上看到,晏疏以前以为道士修为再如何高深也不会有什么正果,今日倒是刮目相看了。
  水璟珍而重之地将酒杯中最后一口朱砂酒饮尽,然后在香炉前恭敬行了十个大礼,便起身对主人道:“这样便成了。”
  水璟把几枚黄铜铸成的杵交给主人,嘱咐了要把它们钉在何处,就下去歇息。
  晏疏默不作声地跟着他回到房间,才道:“用精血替人镇宅,你也真舍得下手。”
  水璟面色苍白,脚步虚浮地坐下,把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拿出来,手腕一道深深的伤痕触目惊心,还在往外渗血。
  晏疏连忙找了干净的布条替他包扎,心疼道:“这样的净宅,你随意应付就够了,为何要这样?”
  水璟垂着睫毛,任凭晏疏忙活完了,才慢慢开口道:“江宁府二十年前出现了一条妖物,最爱吸食阴年阴月阴日所生之人的鲜血,害了许多人的姓名。虽然它销声匿迹这些年,可难保会再次出现为祸人间。”晏疏手一挺,抬头问道:“你是说……张府有这样的极阴之人?”
  水璟点点头,沉声道:“张居士把他家的家人的八字给我看过。”他抬起头:“他的小儿子,正是那极阴之人。”
  晏疏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粉雕玉琢似的小人,才七岁,性子的确讨喜,若是这样丢了性命实在可惜。
  想到此处,他不由地抓紧了掌心里冰凉的手掌。
  水璟抽回手,道:“以我的血,加上铜杵,大概能保此地十年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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