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你问问啊。」孙凯瑜随口一说。
没想到张诗点头：「好啊，我问问。」
孙凯瑜瞪大眼睛看了看准备起身的他，又看了看那边那个和张诗对视着微笑的女服务员，指着一个方向朝两个孩子道：「看那边！」
两个孩子一起扭头，张诗的屁股刚离开座位，就感到一股大力把他扯回去，紧接着就看到孙凯瑜放大的脸，当场愣在那里。
那边传来?当一声，那个女服务员的勺子掉在碗里，也没来得及拾起来，低下头扒饭。
张诗瞪大眼睛看着孙凯瑜近在咫尺的脸，愣了愣问：「干什么？」
「嗯？没什么。」孙凯瑜坐好，「以为你脸上有饭粒，看错了。」
那一瞬间，张诗以为他会亲上来，看他若无其事的表情再想到自己刚才的想法，不由弄了个大红脸。
「我……我去洗手间。」张诗结巴地说完，就向门口慌张地走去，期间还磕了一下桌子，捂着膝盖跌跌撞撞地走了。
「孙叔叔，爸爸怎么走了？还没吃完。」张澜问。
孙凯瑜把张诗还剩一半的饭拉到自己面前：「回房间了吧，我替他吃。」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整整一个上午，在最后一天的时候终于如愿地爬过山泡上了温泉。也因为这天玩得实在太累，回去的路上一上车两个小孩就睡得半死。孙凯瑜看张诗也不住地打呵欠，说：「你也睡一下吧。」
「不用。」张诗总觉得让他开车自己却睡觉，有些没心没肺。
「你醒着又没什么用，不要说话打扰我。」孙凯瑜说。
张诗尴尬了，就算你这么想的也不要说出来吧……但也隐隐觉察这大概是为了自己好，不再推辞，说：「那我就稍微睡一下，辛苦你了。」
孙凯瑜点点头，张诗就脱下外套盖在身上，靠在窗边睡了。
随着车子在山路上不断颠簸，张诗的头也轻轻地敲打着窗框。孙凯瑜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还是伸出一只手把他的头拨到自己的肩膀上。事实上两个座椅之间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张诗靠着孙凯瑜的肩膀，就几乎是半躺在副驾驶位置上。中途碰到一个卡车拦路，堵了一排小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虽然距离很远，还是把张诗吵醒了。
「我睡相不太好，很重吧……」张诗赶紧挣扎着坐直，头还没离开多远，又被孙凯瑜按下去，「没关系，继续睡。」
张诗又想起身：「但是……」话还没完又被按回去，他想说这样影响不太好。
「睡吧。」孙凯瑜说着，揉揉他的头发。
张诗愣了愣，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又沉沉睡去。
周围的景色渐渐熟悉，孙凯瑜开车到了张诗家楼下，看看另外三个人还在熟睡当中，有点不太想叫他们起来。
他抬了抬发麻的腿，扭头就看见看着张诗闭着眼睛微微仰起头，近在咫尺的嘴唇，心想亲一下就好，然后就真的亲上去了。
几乎在他嘴唇刚碰到目标的同时，张诗的眼睛一瞬间睁开，直到他的嘴唇离开，都一副震惊的表情。
「……什么意思？」张诗愣愣地指指自己被亲的地方。
孙凯瑜也被吓到了，没想到他竟然是醒着的，但是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反问道：「你说呢？」
张诗干笑了两声：「哈哈……睡迷糊了……谢谢你孙先生，那我就先回家了，再见。」
说完他起身打开车门，下车拉开后门抱起张澜，一系列动作极其僵硬，完了头也不回地朝家里跑去。
「站住！」孙凯瑜也下了车关上车门，他被张诗这种态度气得不轻。答应是不可能的，拒绝或者问个明白都好，怎么能当什么事都没有？普通男人会亲吻另一个男人么，又不是外国人！
张诗听见跑得更快了，但因为体力不支还抱着张澜，因此一下就被孙凯瑜大步追上逮住。
「你跑什么？」孙凯瑜质问道。
「我我我没跑。」张诗慌神了，连回头都不敢。
孙凯瑜彻底被惹毛了：「你觉得恶心，老子还觉得烦！我吃错了药什么人不好喜欢，偏偏就喜欢你，有什么办法！」
张诗：「……」
「爱怎么怎么，明天我来听你答复！」孙凯瑜把张诗忘了的行李扔给他，开车跑了。
张诗直到那辆银色轿车走远，都没回头看一眼，仍是脸通红地站在原地想……自己是被告白了？
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被正式告白，不管对象是男是女，都让张诗没法淡定。回到家以后虽然累得半死，还是睡不着，在客厅和卧室间走来走去。
拒绝是一定了……但要怎么说呢？又白吃饭又跟着人家去温泉玩，玩完了就甩，太不厚道了……如果他不知道多好，不知道的话慢慢地还，物质的东西都能还得清。
而现在是没法装作不知道的，张诗看向冰箱，里面还放着那个超大棒棒糖。
欠人情什么的……张诗感到压力很大。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第二天傍晚。他早早去学校接儿子送回家里吃饭，收了碗筷就跑去上班了，一个劲庆幸没有碰到孙凯瑜。
事实上离他上班的时间还早，几乎是提前两个小时就到了那里，酒吧虽然开门了，但客人很少。等他换完衣服出来的时候正碰上刚睡醒的梁艾薇，揉着一头乱七八糟的短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这么早？」梁艾薇看了看表，难以置信地问。她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但是早早地就不再上学了，现在吃住都在店里。这个女孩留着一头利落的挑染着酒红色的短发，耳朵上打了好些耳洞，锁骨上还有着蝴蝶的刺青，是乐队的主唱。
「没什么……我闲着没事就来了。」张诗说。他没女人缘，唯一称得上是异性朋友的只有这个小女孩。
「你儿子呢？」
「在家睡了。」
梁艾薇就不再多问，被老板推回洗手间洗漱。
张诗百无聊赖，一想到孙凯瑜说的那些话，自己竟然就这么逃跑了，心里涌起一股慌乱，连忙找些活干。
接着乐团的成员一个个地来了，寒暄了一阵直到表演时间，张诗像往常一样上台演奏。他的技术不算坏，但也不算特别出彩，所以一直很透明地站在角落弹着。几曲完了后已经一身汗，下台前才抬起头扫了一眼台下，顿时呆滞。
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孙凯瑜正坐在台下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朝他点了点头。
张诗吓得腿都软了，虽然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梁艾薇的房间被充作临时休息室，回到那里的时候她凑上来提醒道：「有个男的一直盯着你看。」
「啊？哦……」张诗含糊答道。
「用不用我找人套他麻袋？」梁艾薇问。
张诗正喝着水马上喷了：「你……你个女孩子家怎么这么暴力？」
「是啊是啊，我哪儿有您贤良淑德。」梁艾薇调侃道。
张诗知道她话里有话是什么意思，也不再反驳，装作没听见。
他歇了歇就马上换了衣服，小心翼翼地看了外面一眼，发现已经没了孙凯瑜的人影，大概是走了。但还是不能不小心，他从后门走出去关上门，再回过头的时候就见孙凯瑜衔着根烟在身后等着。
「唔啊！！」张诗吓得大叫一声，后退几步重重靠在门板上。
孙凯瑜设想了很多种后果，唯独没想到这一种，简直跟见了鬼一样的反应。
「叫什么叫，我很可怕？」他生气到极点，虽然语气平淡，但目露凶光。
张诗先前是因为愧疚，而这会儿是真心觉得孙凯瑜很可怕，简直想把自己吃了似的，忙惊恐地摇摇头。
「那你干嘛躲着我？」孙凯瑜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
「没……我就是吓了一跳。」张诗嘴硬。
两人无言对视了半晌，孙凯瑜比刚才平静了些，问道：「昨天的事……你怎么办？」
「什么？」张诗下意识就问出来。
「那种话你还让我说两遍？」
「……」
张诗半晌无言，孙凯瑜等得心焦，不由得走上前一步：「你……」
话还没说完，一股大力击中他的腰部，孙凯瑜朝前趔趄了两步直接栽倒在张诗身上。
他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孙凯瑜就这么扑上来了，等到看清站在孙凯瑜身后的人，顿时放松。
梁艾薇收回踹出去的脚，呸了声骂道：「死基佬！」
张诗「……」
梁艾薇的力气很大，这点张诗深有体会。等解释清楚孙凯瑜是认识的人，两个人扶着他回休息室的时候，孙凯瑜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撩开衣服后腰一片紫青，看起来有发肿的趋势，张诗慢慢帮他擦药。
梁艾薇没心没肺地吹了个口哨：「身材不错嘛。」
张诗也不好说她什么，有些内疚地道歉：「对不起，都怪我没跟她说清楚。」
孙凯瑜摆摆手。
梁艾薇说：「就是嘛，又不是我的错，都怪你这朋友非要在后门堵人，我还以为又是什么**佬来缠你了。」
张诗尴尬地咳嗽一声，孙凯瑜抓住关键词问道：「……又？」
梁艾薇哈哈笑起来：「真是不知道怎么有这种人，女人缘烂到一塌糊涂，偏偏讨**喜欢，有老男人上来纠缠不是一次两次了。」
孙凯瑜的心狠狠被「**」「老男人」戳中，一时间沉默不语。张诗扭过头扑哧一声，随即静音，忍着笑继续揉。
梁艾薇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看这两个人的反应，有些迟疑地问：「你暗恋他？」
两个人都噎了一下，张诗脸上不自觉有些发红，心说这哪儿是暗恋啊。
「别、别乱说……」张诗嘴硬。
孙凯瑜的嘴更硬：「谁喜欢他，**老男人才喜欢他！」
「……」张诗默了一下，心说你这不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还是已经不喜欢我了？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喜欢我？」
「不喜欢。」孙凯瑜说。
张诗面色一喜：「真的啊。」
孙凯瑜抓狂：「你这人怎么这么笨，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好吧谁能告诉他到底该怎么办。
梁艾薇只觉得眼前一片粉红泡泡闪亮无比，捂着脸尖叫：「哦买倒戈爱死！」叫完就跑了出去。
「……什么意思？」张诗问。
「瞎了她狗眼。」孙凯瑜也问，「什么意思？」
「不知道……」
被梁艾薇这么一打岔，之前的尴尬也淡了不少。等歇得差不多，孙凯瑜送他回家没再提什么答复之类的话，张诗不由得放下心。
表面上两个人是相安无事，事实上孙凯瑜看另一个当事人像事不关己一样，反观自己却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心里越来越烦躁，终于在张诗要下车的时候问道：「你想好了么？」
张诗一愣：「我只喜欢女的……」
「有女的要你？」孙凯瑜淡淡地问。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这是事实，可他也不用没女朋友就去搅基啊，「我还没那个打算。」
「我又有钱身材又好人又帅，你有什么不满的？」孙凯瑜的表情倒是很不满。
「……」因为你是男的啊是男的！
张诗发现两人根本没办法沟通，都不清楚他到底喜欢自己哪里：「我没钱长得又不好看身材也不好，性格也没意思，你用不着将就我，比我条件好的多得是。」
尽管觉得张诗太贬低自己了，孙凯瑜还是说：「是啊除了我，谁还会要你。」
这句话有点太过于直接，张诗直接想到其他地方去了，就算知道孙凯瑜是无心之言，还是忍不住难过起来。
「我不要你，也用不着让你要，再见。」说完他大力甩上车门，转身回家。
孙凯瑜浑浑噩噩开车回到家，孙嘉揉着眼睛出来问：「爸爸你怎么才回来？」
「你爸才没被甩。」他说。
由于身高差太多，又听不懂孙凯瑜的话，孙嘉只是仰着头看着他爸。
「去睡吧，明天还要上课。」孙凯瑜回过神来，对儿子说道。
和张澜人小鬼大的个性不同，孙嘉乖巧地点点头，趿拉着拖鞋就回自己的屋子去了，剩孙凯瑜一个人站在玄关无语看天花板。他上学时对谈恋爱这种事没多大兴趣，总觉得是浪费时间，毕业了又把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和前妻的婚姻也是经由父母介绍的。事实证明，无论什么事没有经验果然不靠谱，该派上用场的时候总会让人措手不及。
他对性别这种事天生就没有太大的执着，男女都一样，只是全靠感觉而已。因此就算客观上知道社会对于同性恋的不宽容，还是无法切身体会到张诗对于和男人在一起的排斥，只把拒绝当作是不喜欢自己的借口。
孙凯瑜想到那天，内向的儿子站在沙发上朝他招招手，让他弯下腰，然后亲了他的额头一下。当时还有些不知所措，随即就想到依儿子的性格不可能想到这样做。
他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他的儿子时，孙嘉也很困惑：「爸爸，你不亲我一下？」
「为什么？」
「张叔叔说这是喜欢的意思……他说我爱你的话，就要这样让你知道……」孙嘉说话越来越小声，「爸爸，你不喜欢我？」
孙凯瑜反应过来，也连忙亲了儿子一下：「我很爱你。」
他平时不会说这样的话，就连对儿子也没有说过，因为心底隐隐觉得家人之间有些事不用特地说出来。但却忽略了，人跟人本来就是不同的个体，心与心之间是无法直接传达的到的。默契和体贴之外，有时候也需要一个表达。就算知道对方多么爱自己，听到亲口说出的话，还是会很窝心，语言就是这么奇妙。
孙凯瑜一直是「既然是我的儿子可能不爱我么？」这样的思维方式，但听到儿子亲口说出来，心底还是觉得非常高兴，所以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张叔叔」有了一丝好感和感激，淡淡的并不明显。而随着互相回礼，听儿子讲在张家发生的事，尽管非常不愿意承认，还是有了一丝向往的感觉。要知道就算在没有离婚之前，他的家庭也从来没有过那种家的气氛。
自己这么大的成年人都会觉得向往，那儿子呢，又会怎么想？
孙凯瑜想到这里，放下包和钥匙就走进了孙嘉的房间，没有开灯，借着客厅的灯光坐在儿子床边。
「爸爸？」孙嘉还没有睡着，睁开眼问道。
孙凯瑜弯下腰亲了儿子的额头一下：「你想要个妈妈么？」
孙嘉愣了愣：「妈妈……不是有一个？」
孙凯瑜被问住了，噎了一下试着用简单的语言解释：「那个原来的妈妈不回来了，我是说新妈妈。」
孙嘉定定地看着他，接下来的回答和张澜一模一样：「随便。」
孙凯瑜不死心：「为什么？」
「可以有，也可以没有。」
「……」这不是废话么，「你觉得张叔叔怎么样？」
孙嘉张大了嘴，一副惊讶的表情：「张叔叔来当妈妈？」
孙凯瑜被自己儿子盯得有点尴尬，若无其事地说：「也、也不是非他不可了……就他还比较熟悉一点，也会做饭什么的……你要是喜欢他，我就去追来当你新妈妈。」
孙嘉想了想，抬起头笑了笑：「好啊。」
于是孙凯瑜摸胸口，想到张诗那句「我不要你，也用不着让你要」，心说这是儿子喜欢你我才追的，自己才没有死皮赖脸地认准了一个人。
张诗从超市回到家里，抱着大包小包的食品进门，一抬头，两个塑料袋同时掉在地上。
张澜高兴地朝他招招手：「爸爸，孙叔叔来我们家玩！」
「啊？哦……」张诗边应声边看向孙凯瑜，「你怎么来了？」
孙凯瑜打了张澜的屁股一下。
「我一个人在家无聊，让孙叔叔陪着。」张澜说。
「……」张诗无语，心说那么明显的动作当自己看不见啊，还有儿子你究竟拿了人家什么好处？
但来都来了，他也不好把人轰出去，还有孙嘉在场呢。张诗只好提溜着肉和蔬菜去厨房放进冰箱，边问：「晚上留下来吃饭吧？」
孙凯瑜还没说什么，孙嘉已经替他回答了：「谢谢张叔叔。」
张诗愣了愣，然后笑了：「不客气。」
孙凯瑜不自然地皱了一下眉：「你这孩子。」
张诗连忙说：「你要有事的话先走吧，孙嘉想留的话就留下来。」
孙凯瑜拿起报纸埋头看，边说：「没什么事，吃饭也行。」
「哦……」张诗应着，进厨房做饭去了。
仍然是不好不坏的厨艺，张诗为了弥补这一点，特意做了些不常吃的东西端上桌。孙凯瑜夹了一筷子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还可以。」张诗干笑。
倒是孙嘉的表情有点古怪，看看他爸再看看张诗，一直是副在用力思考什么的样子。直到看见张诗真的做了一桌子菜，啊啊地无声张嘴了半天，憋出一句：「妈……」
孙凯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摀住他的嘴。
「怎么了？」张诗问。
孙嘉唔唔了两声，孙凯瑜说：「没什么，小孩子牙疼，不能吹风。」
张诗：「……」
他一边吃着，一边觉得自己好像想通了点什么。孙凯瑜坐在他对面，吃着刚才说「还可以」的那道菜，虽然面无表情但目光那是相当执着。张诗揩揩额头上的汗，心说不会吧？
他夹了一筷子放进孙凯瑜的碗里。
「什么？」孙凯瑜问。
「虾仁，有营养。」
「哦。」孙凯瑜说着张口吃下去。
「怎么样？」
「还可以。」
张诗又帮他夹了一筷子，孙凯瑜又吃下去。
「还可以？」张诗问。
「嗯。」
但再夹的话，他还是会吃，张诗愣了几秒钟以后锤桌大笑。
他还在想为什么孙凯瑜行为这么古怪，结合说的话和做的事，根本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极端。性格恶劣？怎么可能，这明明是别扭到极点了，没想到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人。
一个大人两个孩子呆呆地看着突然笑出来的张诗不明所以，他笑够了用右手肘撑着饭桌，手心托着脸颊，觉得孙凯瑜越看越有意思，不由问道：「你说句喜欢会死吗？」
孙凯瑜默了默，呛了一下：「什么？」
「算了。」张诗笑着摆摆手，埋头吃饭。
饭后散步是张家的惯例，在把孙家父子送下楼后，孙嘉还不愿意走，于是散步变成了四个人。
张诗想到他第一次和孙凯瑜散步的时候，也是这样两个孩子在前面跑，他们在后面慢慢走着。但因为当时双方都还不太熟悉，一言不合便不欢而散。
这样想来，就算尴尬地散场，脸色黑得像锅底，孙凯瑜还是很有风度地送他们回家，真是别扭。
张诗是一根筋的人，他一旦想通了某件事，就会把另一件事忘掉。譬如说在了解孙凯瑜的本性以后，就把原先自己被追求得堵在酒吧后门吓得半死的事给忘了。
这样一来，看着孙凯瑜仍然面无表情的脸也不觉得难堪了，反而自己说说笑笑，孙凯瑜偶尔回几句，气氛倒是挺融洽。
这样自然的相处，张诗是很喜欢的。他生性比较温吞，又不喜欢和其他人扎堆，总是见到一切口是心非的人。虽说社会就是如此，他却还是小孩子心性，一直认为真正值得交的朋友应该是心里对他好，而不是带着亲切的笑容却不知道真实的想法。他没办法改变别人，也没办法让自己胡涂一点，矛盾表现在行为和表情中，所以有意无意地和他人保持了距离，这样一来人缘不好也是理所当然的。
孙凯瑜虽然也是口是心非，但跟那种人却正好相反，说着恶劣的话而真正把人放在心上，这种人很少见了。张诗想着，对孙凯瑜的好感度噌噌地往上涨，对某些细节就不那么在意了。这样随着一天天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孙凯瑜已经三天两头往张家跑，只要去了就要一起吃饭散步，偶尔还会留宿。
某天饭后，两个孩子在房间里做作业，两个大人在客厅玩五子棋。张诗看孙凯瑜执子的手指纤长，骨节分明，却不觉得消瘦，指甲也修剪得很整齐，再抬眼看他的脸，感叹一句：「你长得真好啊。」
孙凯瑜手中的黑子掉在棋盘上，淡定地说：「还行。」
张诗对他的行为已经习惯了，收了棋子重新下。其实画画这么长时间，他观察别人的长相和骨骼，包括衣纹佩饰什么的已经成习惯了，那句感叹是纯客观不含任何自身思想感情的。他虽然不是什么外貌协会的，却很喜欢欣赏漂亮的事物，然后把那些留在画纸上。
想想孙凯瑜确实是个很好的模特，张诗便问道：「我给你画一张像吧？」
孙凯瑜知道他会画画，点了点头：「好，什么时候？」
「呃……现在？」
孙凯瑜答应后坐在沙发上随意摆了个姿势，张诗便拿起素描簿比划起来。孙凯瑜看他唰唰地画，手的动作飞快，不由问道：「画好要多长时间？」
「一个半身像差不多二十分钟吧，很快的。」张诗答道。
孙凯瑜想了想说：「我坐一个小时，你认真画。」
「哦……」张诗笑呵呵应了，时间越长他越不会慌张。
画好以后给孙凯瑜看，孙凯瑜皱了皱眉头：「有点不像。」
「哪里？」张诗连忙问，有些问题外行人看得更为清楚。
「双眼皮，我是内双，你画得宽了。」
张诗默默地看着孙凯瑜因为瞌睡而略微变形的眼皮，把话簿合上说：「那回头再重新画吧。」
孙凯瑜抢过来：「给我吧。」
「我这本还是新的，你要的话撕下来。」张诗不给，他这本画簿才画了第一页，几乎一整本都是空白的。
「我明天再送你一本，以后画我都画在这个上面。」
你是小孩么，还有收集癖……张诗说好吧。
这时候电话铃响起来，张诗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卧室里的电话，连忙跑去接。电话接通后，传出一个让他刻意遗忘许久却异常熟悉的女性声音。
「很久没见了。」张芸说。
张诗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每次接触到有关这个女人的事就会慌张。张芸是学长的姐姐，跟爽朗温柔爱照顾人的弟弟不同，是个强势而尖刻的人。只是这样，他还不至于见到她就紧张，他怕的是她提到有关张澜的事。张诗和张芸只是碰巧都姓张罢了，除此之外毫无关系，将两家人联系起来的，只有张澜这一个理由。所以每次接触到张芸，张诗都没来由地一阵惊恐，生怕她提出什么让他害怕的事情。
听他不搭腔，张芸仍是自说自话：「多长时间没见呢，上次小澜看起来还不错，就是教育稍微差了点。你告诉他那些洋娃娃和玩具是我送的了么？」
「嗯。」但他不喜欢那种玩具，张诗想。
「我回家以后觉得，毕竟是弟弟的孩子，多少年了，还真有点想他。怎么样，约时间领小澜出来吃个饭吧。」
张诗咬咬嘴唇，「嗯」了声，对方简单说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他回到客厅，觉得浑浑噩噩的，收拾画具的时候手抖得一直将铅笔往地上掉。在摔了几次后估计那根笔也没法用了，索性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你哪天死了一定是笨死的。」孙凯瑜在旁边酸酸地说。
「……」张诗沉默地继续收拾，手上一暖，拿着铅笔的那只手就被握住了。他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就见到孙凯瑜的脸，顿时安心了许多。
「怎么了？」孙凯瑜问。
张诗明天其实不想出去，跟张芸那个人见面，除了想要回张澜的抚养权，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其他的理由了。以他的年龄在法律上是不能收养孩子的，况且张澜有亲戚，就算被收养也轮不到自己，所以并没有正式的收养手续，户籍仍然在张家挂着。张芸如果认真，他没有胜算，只能拱手把张澜送回去。正因为这样，他才一直忍让，不管受到什么待遇都忍着。他不想把儿子送走，那已经是他的儿子了，学长和学姐托付给自己的儿子。
他如果带着儿子离开这里呢？搬家，换个幼儿园，电话号码也……但这样一来，张芸也可以直接报警，诬陷自己诱拐儿童？她完全做得出来。
「不知道……」张诗喃喃地答道。不管养了张澜几年，他都没有安全感，那是个随时都可以被人夺走的孩子。
「到底怎么回事？」孙凯瑜纳闷。
张诗想了想，也许和孙凯瑜商量商量也能得到什么意见，就问：「如果孙嘉不是你儿子，你该怎么办？」
「去砍了奸夫。」孙凯瑜很快地答道。
「……」张诗换了种说法，「我是说如果你们没有血缘关系，这时候孙嘉真正的亲人要把他要回去，你要怎么办？」
孙凯瑜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遇到了这种情况，也不敢再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反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张诗泄气，他失去了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今那两个人留下来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全部了，失去他不知道会怎么样，想想都觉得可怕到要跳楼。
看他一脸崩溃的表情，孙凯瑜也有点慌神了：「是刚才的电话？是谁？怎么说的？」
张诗就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孙凯瑜松了口气，搂住安慰他：「其实还没决定是把他要回去，兴许那家人就是想见张澜一面，你想多了。」
张诗点点头，静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现在的姿势是怎样，猛地推开他跑回房间。
「啊啊？」孙凯瑜怔了怔，捶了下桌子，「两分钟都不到啊！」
张诗冲回房间，两个孩子正在玩闹，看见他进来动作一顿，以为会挨骂。张诗连衣服都没脱直接钻进被窝，说了句晚安就蒙上了头。
「爸爸你病了？」张澜胆子大，嗒嗒地跑过来扯被子问道。
孙凯瑜站在门口往里偷看。
「没有，我困了。」张诗拽住被子不放。
「可是你脸好红。」张澜说。
孙凯瑜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床上那一大坨，忍不住问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