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浓 作者:Epony【完结】(13)

2019-04-11  作者|标签:Epony

陈刀养了这么多年的玲珑骨、神仙筋、并蓄积的气力,都在这一推中打散了。

阿酒眼中,那条除他以外谁都看不见的红线紧绷到极致,也终于断了。

崩断的红线穿行过漂浮在蓝天白云上的星河,红线两端分明看不清彼此仍遥遥对望的两人,入画极美。

红线断了一根,阿酒的心与血就少了一半。

化道的修者再称不得人,身上没有血、没有心,为一切动情,为一切不动情。

阿酒折返,与陈刀在弱水河底静静相拥时心底的绵软再无迹可寻,自此以后,陈刀于他,只是一个有几分特殊世人。

就像某地某人特殊倔强、某地某人特殊痴情一样。

第二条红线指向凛岳。

阿酒仍旧不用术法,踩着蜿蜒的红线,一步一步攀登。

凛岳高耸入云,以人力攀登,仿佛蚂蚁妄图站到双华阁的尖顶。阿酒一刻不停地走,走一步,红线就短一步。

一路无人,穿过云雾,阿酒衣衫褴褛,站在敬陵殿门前。

失去半身心血,踩散万丈红线,阿酒终于可以淡然地再次踏进此处。

山风夹着水汽在堂间来回,殿内陈设如旧,却空无一人。

阿酒垂下手指,划过栏杆——这里是当年芜苻邀他结为道侣的地方。

阿酒心想,他必然是又去闭关了。

于是阿酒一闪念,来到后山石窟前。

石窟入口被巨石堵住,严严实实的,因为缝隙早被积下的泥土与野花野Cao填补。凛岳漫山遍野都有的一种紫色的小花,在这上面也开了不少。

阿酒不想破坏这门,手掌触及时化为虚影,他慢慢地走了进去。

芜苻背对着门坐着,石窟顶上的天光打下来,照着他陈旧的衣袍。

阿酒在门口站定,背起手来,唤了一声:“芜苻?”

那人恍若未闻。

阿酒微微蹙起了眉,走上前去,心道虽然生死关大有益,但也不能接连不断地闭,否则——

他的手指方一触及那个背影,芜苻的身躯便瞬间塌为飞灰。

身躯崩塌以后,阿酒看清了原本摆在芜苻面前的事物。

那是一个木色的盒子,半点纹饰也没有。盒子中装着一捧黑色,用冰丝规规整整地系着。

那是阿酒与芜苻辞别那日剪下的头发。

那日阿酒看着芜苻不愿回转的背影,知他心意,又笑自己多情,便拿起了放在一边小几上的灯剪,将本想留给芜苻看看的长发剪断。

他那时一剪一剪剪得凌乱,断发胡乱落在地上,更有山风吹着,也不知芜苻是怎么把它们都规整好的。

地上的红线只剩三寸,连着阿酒与那团飞灰。阿酒望着那个盒子,双膝发软,几乎是跌地跪了下来。

地面震颤,那一盒子被芜苻放在眼前看到死也没看破的头发,终于同芜苻一样,灰飞烟灭。

仅余的三寸红线泛起岩浆的颜色,剧烈而狰狞地翻搅。烈焰扭曲了空气,跳得阿酒的面孔晦涩难辨。

“阿酒!”天帝震怒的声音骤然响彻。

“天道……”阿酒的声音微弱地响起,“有东西在往我脑袋里钻,好疼啊。”

天帝的声音带出了雷霆之势:“尔为道种,竟欲入魔?!”

阿酒的语气一时是他自己,一时像孩童,一时又像女人。“我做不成了。”他说。

那三寸岩浆似的红线蠕动着向他膝前收拢,阿酒像见着什么心爱之物一样伸出手去,下一瞬,双手齐断。

天道终于出手了。

阿酒的身体疼得一颤,脸上仍是木然。

是日,天道震怒,罚阿酒背负凛岳,重走三世路,把落下的脚印,一一拾来。*

第九章

齐二小手里拿着柳条,一边四下胡乱抽打着,一边慢慢往村东头走。村里的孩子总是玩着玩着就把他扔下了,因为他不爱跟着他们疯跑。然而走着走着,他忽然觉得头顶一暗,于是抬头看去,原来是这老大的一块地方都被一层雾蒙蒙的影子笼住了。许是年纪小,见到的少,他倒没多惊奇,收回目光的时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那边什么时候多出来这么高一座山了?

他飞快地朝哪边跑过去,果真是凭空多出来一座山,他不会记错,因为那山就在村后头一个倒了的老房子上,他和村里的小孩儿经常过来爬上爬下,之前不可能有一座山的。

齐小二站在被雨淋垮的土墙上,眨巴着眼睛打量那座山。

那山可真是高,他都要把头仰过去了,也看不着顶。仰头太过,他打了个趔趄,又扒着墙往老房子里头看。

这一看,他发现了点新奇。

原来,老房子当中竟跪着个人似的东西,乌漆麻黑的一坨。

齐二小一边打量,一边往前凑。这老房子本就没多大,走几步他就看得更清了:那果真是个人,整个人破布烂衫的,手肘撑着地,头也抵着地面。

他也不怎么的,也不觉得胆怯,上前问道:“你在这儿跪着干嘛?”

那人并没有给他回答,灰白的头发垂在地上,良久微微抬起来一些。齐小二看到一点亮光,不过转瞬又消失了。

“刚刚那是什么?”齐小二问。

那人沉默不语,匍匐着往前挪了一点,抬起了一些的头又低了下去,像是缓缓磕了个头。齐小二这才看清楚,这个人没有手。

齐小二又走近了些,蹲在地上和他说:“你年纪这么大了,跪在这里做什么呢?我听我妈说,这里住的人家早就死绝了,你是给他们磕头的吗?”

虽然依旧没有得到回应,但这次亮光一闪的时候齐小二看清了,那是一个个脚印,大的小的都有。那人也不是在磕头,是手断了没办法,在用嘴一个个叼起这些脚印。

他有些不忍心,把柳条儿放在一旁,和他说:“都哪儿有,你告诉我,我帮你捡。”

这一次,那人终于缓缓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这人面目苍老,看起来竟有些眼熟。

齐小二想了想,回想了起来:“你不是王庄集里那个讨饭的吗?怎么会在这里?你的头发怎么又红了一撮?”

那人声音听起来也同那个讨饭的特别像,他问:“你是谁?”

齐小二说:“我叫齐小二,我爸是齐大脑袋。”

那人微微点了点头,又低下头去叼脚印了。

“你自己捡太费劲啦,我帮你捡吧。”齐小二伸出手去帮他捡下一个闪着微光的脚印,但手刚碰到,那脚印就消失了。齐小二一愣,那人说:“你帮不了我,回家去吧。”

齐小二不肯,陪他蹲得腿都麻了,眼见太阳快落山,远远传来了他妈喊他的声音。

齐小二赶紧站起来答应了一声。

那人说:“回家去吧。”

齐小二他妈已经找到了老房子这里,齐小二想了想,就跑出去找他妈了。

他妈一见着他,就骂:“你咋跑这儿来了?赵鹿他们都说没和你一起玩,家里等你吃饭呢知不知道?”

“我陪着王庄集里那个要饭的捡脚印呢!”齐小二说,“他在山底下压着,可不方便了。”

齐小二他妈听见孩子风言风语,心里发毛,偷偷瞄了一眼那老房子,赶紧呸了一口:“瞎说什么,哪儿来的山!”

“就在咱村顶上压着呀?”齐小二往老房子那边指。

齐小二他妈不敢再问,急忙拉着齐小二就回去了。

从此以后,齐小二天天都能看见那座乌胧胧的大山,和压在山下跪着用嘴捡脚印的那个人。别人都看不到,只有他可以。

他起初还和人争辩,慢慢就明白了不对劲儿,在他三舅妈找来跳大神的给他掐了一身青以后,他就不说了。

他家人不让他靠近那个老房子,他就趁去村后头他姥姥家的时候偷偷从那儿过。

这座山和那个人在村里待了很久,直到齐小二变成了齐老二,从拿着柳条抽着玩的小孩儿变成了孙子都能满地跑的老头子,那个人还没能走出这个村子。

齐小二年轻时常常去看他,老了,就偶尔去一次。这么多年他还是那个老乞丐的样子,只是看起来也挺顺眼的了。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呀?”年迈的齐小二拄着树棍子问他,“你是造了什么孽,要来还债吗?”

他很少搭理他,此次也是不发一言。

齐小二就说:“我老了,从家里走到这儿来都要歇两歇,以后怕是不能来看你了。我看你不像坏人,能造什么孽呢?唉,早些捡干净,早些入土为安吧。”

又耽搁了一会儿,齐小二挪着双腿往回走了。

又过了一两个月,老齐家出殡,齐二老爷子死了。

阿酒也不知道自己捡完自己在人间这几辈子的脚印用了多久,他遇见过齐小二,遇见过在行宫打杂的小太监,遇见过染坊的小伙计,遇见过养花的小童子。这么多人,他都能认得出来——当年陈刀擅自收复弥合天,被剔去玲珑骨,抽出神仙筋,玲珑骨与神仙筋跌入人间投生,一世一世,虽是r_ou_`体凡胎,但都能看到他和他背上的凛岳。

但也因陈刀玲珑骨与神仙筋的转世是r_ou_`体凡胎,他再不能看真切阿酒的本来面貌。在他眼里,阿酒一时是老叟,一时是鬼魅,除去那一缕如附骨之蛆的红发,他们眼中的阿酒,没有丝毫相同。

叼起当年的绣楼、如今的花市地上最后一片脚印,阿酒缓缓将额头抵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身上凛岳的幻想转瞬消散,再听到天道的声音时,阿酒恍如隔世。

“阿酒,你可放下了。”天帝的声音问。

阿酒没有抬头,闭着眼睛,疲倦地说:“我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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