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浓 作者:Epony【完结】(11)

2019-04-11  作者|标签:Epony

阿酒慢慢地喘着气,肋下和腹侧似火烧又似针扎。后背和手臂似乎也在如此粗暴的搬运中被擦伤了,雨丝落在上面都疼。

阿酒费力地转动眼珠,终于在六七步远的地方瞧见了一个小巷子。手腕使不上力气,他就只能以手肘来做支撑,拖着烂泥一般的身体往那边爬去。

他的面前与身后满是打开着的门,有的掌柜的端坐在柜台后面打着算盘,有的搬了凳子嗑着瓜子,在门口瞧景儿。他身侧行人如织,而他就在门中的视线与行人的步履中,像一坨破烂的布,擦着泥水的街道,挪了出去。

他爬了很久,才消失在街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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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从他的腹部传来,就像是他的肚子漏了一个洞,血液、思维都在往下坠。阿酒靠在墙上坐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这是久违的饥饿。

但他并不想吃东西。

哒哒的拐杖声和摩擦声渐渐清晰,阿酒无动于衷,一个佝偻着身体的老年行乞者从他面前走过,面上是与阿酒如出一辙的麻木与空洞。

其实天帝说得没错,阿酒虽未生在富贵之家,但从小未缺衣少食,亲友师长也未对他有多少管束。未入人世,就入凌虚界,之后几百年,只有双化阁三百年,算从书本中见了一角天地。此时境地,是阿酒从未体味过的。

阿酒在原地坐了三日有余,除去日日从此经过的老行乞者和偶尔经过的路人,再未见一个人影,也未同人说过一句话。

第四日的时候,阿酒听着那老行乞者蹒跚的脚步并未如往日一般走过,而是停了下来。他的双脚沉重地往阿酒跟前蹭了两步,那根挂着污泥的竹竿不知轻重地戳到了阿酒的大腿上。

尖锐的疼痛叫阿酒一抽搐,他缓缓抬起头来,那老乞丐咕哝着什么,把手伸进口袋里去僵硬地掏着什么。

暮色仿佛一瞬间涌上了天际,背后的墙壁里传来男人咳痰的声音。阿酒看着这个老乞丐,他的头发和胡子如结着扣的蓬Cao,手上的皮肤粗糙而板结,在身后拖了一把零零散散的稻Cao碎布。

他翻了半天,终于翻出来一个半面生了霉斑的糙面馒头。他缓缓把口袋口收回手里,用指甲在那满头上掐出一条缝,而后掰下了一小半。

阿酒看着他再次艰难地打开口袋口,又把剩下的大半馒头放了回去,而后他双手撑着膝盖,慢慢蹲下`身,最后脱了力,扑通一声坐在了他的脚上。

那小半个馒头掰开的地方隐隐看得出谷物的颜色,老乞丐把它举到了阿酒的嘴边,声音含糊地说:“你吃。”

阿酒没有张嘴。

老乞丐执着地把那小半个馒头往他嘴边凑:“嗯,你吃。”

阿酒鼻头一酸,慌忙低下了头,抬手去捧那小半个馒头。

然而老乞丐并不给他,仍旧自己举着,阿酒只得张开嘴,把馒头咬进了嘴里。

见此,老乞丐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

打更的梆子声从街上传来,阿酒这具身体本就虚弱,他又饿了四日,连咀嚼都没力气。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身前老乞丐的呼吸浑浊而粗重,阿酒略有担心地再次抬起头,却见老乞丐从自己的破布烂衫中掏出个什么东西,正对着自己。

阿酒几乎惊愕地撞到墙上,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了莺声燕语,阿酒猛然回头,小巷的彼端露出一片灯笼的红光,他犹如置身鬼窟之中,万千种恶寒涌上心头。

一股臭味扑面而来,阿酒慌忙抬起手,却抵不住老乞丐骤然压下的重量。他张开的嘴缺了大半的牙齿,就凑在阿酒脸侧,笨重的身体兀自耸动着。

老乞丐粗糙发硬的手贴上他的身体,阿酒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叫喊,双手和双脚胡乱地踢打,却y-in差阳错使老乞丐的身体愈加贴近了他。阿酒呜呜地叫着,老乞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声,又耸动了几次,便渐渐不动了。阿酒犹奋力推着他,终于把他从自己身上掀了下去。刚刚吃下去的馒头瞬间叫他恶心无比,阿酒偏过头,几乎是片刻不停地吐了出来。

几乎被他遗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并非只有神仙眷侣可抵死缠绵,再脏再臭的人也有欲念。阿酒,你可明白。”

阿酒迫切地想离开这个地方,他一言不发,用尽全力向一侧爬动,晚风吹过,面上一片冰凉。

那声音轻缓:“阿酒,你哭的是什么?”

凌霄殿中,一线烟香缓缓升起。寂静无人中,一位仙侍快步走到帘外:“启禀陛下,离天境内春`宵宫结界后退了三十里。”

影影绰绰的帘帐里,天帝轻轻挥了挥手,仙侍躬身退去。

前世镜缓缓轮转,镜中,阿酒在泥水里蠕动向前。良久,帐中传来一声叹息。

阿酒向前爬了一会儿便眼前阵阵发黑。他没停下,也不知是天地在摇晃还是自己在摇晃,恍恍惚惚地,也要远离那个地方。何时昏过去的,阿酒全然不知,等他再有意识时,便是一阵喧嚣将他吵醒。

原是一群人围着不远处老乞丐的尸首指指点点,许久,义庄的人来抬尸体了,人们便让他们把阿酒也抬走。

一个人说:“左右天气越来越冷,这小的也活不过几时,不若你们今日便将他抬将出去,省的他日又死了一个,你们便又费一番工夫。”

另一人道:“这小乞丐在墙角下动也不动地做了三五日了,看着硌硬得很。如今这老乞丐死了,他挪了窝,指不定这老乞丐就是死在他手底下,晦气得很!”

这人一说晦气,便立时有了响应者:“要我说,这条巷子里y-in气重得很,前几年不还打死个人?如今又死了个乞丐。要我说,就得把这些腌杂东西都清一清,去去y-in气,街坊邻里,还是要做生意的。”

义庄的人便问:“这个小的还活着?”

众人忙说:“看着快不行了。”

义庄的人却不理:“那就等咽气了再说,我们不管活人的事。”

众人七嘴八舌地劝,义庄的人不听,拿麻布包了老乞丐,扔上板车便走了。

“呸,就个破义庄么,牛气成这个样子。”义庄的人走得远了,便有人说,“这也不归他管,那也不归他管,成日吊脚坐着养身板么!”

有人问:“这小乞丐可怎么整?”

另一人便提议:“左右莫叫他再死在这里了,死的人多了,要成煞,克我们的风水呢。找几个力气壮的,给抬出去吧。”

“脏脏臭臭,怪讨人嫌的,我是不碰。”中间一个青壮男子这样说。

“诶!”他旁边的人灵机一动,“不若去叫吴老五吧!”

那青壮男子一听便乐了:“这主意好,舍给吴老五几个子儿,他必然屁颠儿屁颠儿地给我们把事儿办了呢!”

众人一叠声地笑:“哈哈哈,吴老五那邋遢样子,同这小乞丐也没甚分别了!”

青壮男子和他旁边那人自告奋勇去叫,不多时就领着一个男人回来了。

一人说:“哎呦,吴兄弟,你可来了,我们就盼着你这个救星呢!”

另一人又说:“我们都没法子呢,端等你来帮帮我们。”

又有人道:“可怜见的,还是个孩子呢。今早见死了个老的,怕不是他爷爷。如今我们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死在我们眼前的,烦请吴大哥,帮我们把这孩子给挪出去吧。”

那姓吴的被众人七嘴八舌,捧得有些飘飘然,口中直道:“好说,好说。”有人攥着几个铜板往他手里塞,他连忙推拒了,“街坊邻里,帮点忙算得了什么呢?您若是客气,便是看不起我了。”客套完,他又问,“不知把这孩子送往何处去是好?”

“这……”一人才冒了个话头,就被另一个一拐子怼了回去,那人挂着笑脸,接茬说:“之前义庄的人来接走了这孩子的爷爷,如今这孩子怕不是想见他爷最后一面,吴兄弟,您最慈悲,便把这孩子送去义庄吧!”

于是吴老五夹着阿酒,一时众星捧月般的走了。

阿酒被他夹着,腹部硌得慌,心肺都是堵的,一时虚汗淋漓。

吴老五脚程快,没几时便走到了义庄门外。他叫那些人哄的得意,此时自觉是个颇受人爱戴的英雄,下手便不知轻重,哐哐砸开了门,义庄的人皱着眉探出头来,见他手里夹着早先那个小乞丐,此时也还没咽气,便认定了他是来找茬的。

“你们听不懂人话么!我都说了,活人不归我们管!”义庄那人嚷道。

吴老五此时心气正盛,哪容旁人呛他,便道:“不过是个看义庄的,说谁听不懂人话呢!”

义庄那人嗤笑一声便要关门,吴老五的怒火愈炙,拦住了门,道:“你们作甚!”

“你要作甚!”义庄那人也气恼,“听着没,活人我们不管!”

吴老五火气上涌,一句一句话赶着话,他道:“好呀,活人你们不管是不是!”说着,他便把阿酒高高举起来,口中又道,“活人你们不管是不是!”

阿酒在朦朦胧胧中只觉一股剧痛袭来,便再无知觉了。

第八章

阿酒曾在双化阁中花了很长时间来读南苑诗集*。那群被圈禁起来的南朝遗民在诗作中极力幻想着死与解脱。阿酒当时曾想:很多人被火燎到会缩手,走近深渊会腿软,看到鲜血会胆寒,因为火、高、血往往联系着痛苦,人们怕痛苦。死亡也是如此。如果死亡轻松易行而毫无痛苦,求死的人中间必然多我一个。

而今回到漫天风雪中,蜷缩在自家破败的土房子之前,阿酒在上一刻死亡的余音中颤抖,又忽然回想起了这一点感悟。生不得自在,死不得体面,受制于人,不快活至此。

阿酒母亲的呼喊愈发声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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